“二位真人来得正巧,这茶方采下的半日是味道最佳之时,再往后,茶香便不复当初。”老道人见张衍似对这一片茶园有些兴趣,索性笑着讲起一些茶道之事,“这一季茶只得九九八十一片,倒正好供二位品过。”
章伯彦四下打量了一转,不觉问道:“你这郁穆观却似归那一派所管?”
一群小虾?O?O?@?@地捧来一坛清水,老道一边将其注入砂炉中,一边讪讪笑道:“真人抬举小老儿了,小老儿不过一介无籍无名的散修,侥幸在此辟了一处居所,哪里高攀得上神屋山的宗门。也就平日里四面上供一些灵茶,讨个安生罢了。”
张衍注意到那群小虾又呈来生火的干柴,不觉转了目光,仔细看过一眼:“是早椿木。”
“真人好眼光。”老道挑拣出一根喂入炉火中,见张衍一语道破干柴的名字,倒有几分讶异,“想必也是通晓茶道的。”
张衍微微一怔,随即淡淡道:“算不上通晓。只是……听人说起过一二。”
“茶之道也,用茶,用水,用木,用火,用时,用心皆有讲究。”老道见他懂行,言辞间倒不觉亲近了些,“这茶娇贵得紧,需得仔细沸水而烹,才能保色留香。”
章伯彦皱了皱鼻子:“倒没见闻到什么味儿。”
老道呵呵笑了:“真人稍安勿躁,还需再等上片刻。”
张衍看着那些呈上茶具的小虾,伸手招过一只看了看,又放了它回去:“这些小虾得道友观外的灵湖开智,看着倒也机灵。”那小虾受了惊,赶紧爬上了老道人的肩头,一味地瑟瑟发抖。
“小老儿不收门徒,平日里寂寞得紧,也就只有这些小家伙陪着。”老道连连陪笑,“此地灵机淡薄,以致它们蠢顿,也不懂得什么规矩,真人莫怪。”
章伯彦瞧着,张衍仿佛是对那些小虾感兴趣,又仿佛心思是落在别处,倒教人觉得与往日有些不同。至于不同在何处,却又说不上。
那老道显然是极通茶道的,火候水势把握得恰到好处,待得第十二根早椿木枝入炉,一股馥郁清香盈然而出,似美人妆成,轻纱挑落。老道不紧不慢地收了火,将茶水分别盛入三支白瓷小碗中,候在一旁的几只小虾随之托起茶碗,来到张、章二人面前。
章伯彦率先接过,五大三粗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教人舌头发麻,早已辨不清是何滋味,只觉得委实香气浓郁。他本就对这些不甚在意,眼下更品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反观张衍,接过茶盏后并不急于饮下,只转着茶碗,略微摇了摇,道了句:“好茶。”
“府主觉得好在何处?”章伯彦有些纳闷。
张衍静默片刻,将茶碗递至唇边,浅抿一口,随即道:“色如玉,香不腻,滋味苦而回甘,入口温而不涩。茶好,道友的手艺也好。却不知这茶唤作何名?”
“真人果然是个懂门道的。”老道人得了赞许,不觉开怀一笑,“这茶名唤‘?魍瘛?,只因其滋味最佳时只在摘落的第一日,而后便口味渐苦,色泽渐褪,便如世间恩爱,浓情蜜意之后便情谊渐驰,最后余下一片寡淡。故取‘欢娱在今夕,?魍窦傲际薄?之意。”
第237章
茶水早已饮下,那滋味却在口中久久不去。张衍静静地听完老道人的话,将手中那碗茶一点点饮尽。
到底是茶,再如何回甘,毕竟是苦的。
与老道人随口有聊两句,将茶饮罢,张衍也不再多留,与章伯彦起身告辞。老道人似难得与人说得这么投机,但面对元婴真人却也不敢高攀,连忙依礼相送,末了不忘补上一句:“我观真人似对茶道颇有见地,不知可有什么喜好之茶?小老儿此地旁的没有,仙茶灵叶却是不少,真人若瞧得起,不妨捎带上些许。”
张衍本已行至门口,闻言又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望着观外一片山明水秀,眼中浮起一丝难得柔软的情绪,像是下过一场春雨。
“有一味茶,唤作‘春欲晚’,贫道少年时曾尝过一次。”他徐徐开口,回身看了眼身后的老道,“不知道友处可有?”
老道人先是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真人好见识,这茶罕见,且采摘不易,烹煮更考手艺。小老儿这里恰有一株,开春才收过,正好奉与真人。”
他说着,招来小虾,嘱咐了几句,过得片刻,便有八只同类抬来一个巴掌大的玉匣。
“这一季统共一百二十八片。”老道人将玉匣奉与张衍,“真人若喜欢这‘春欲晚’,来年我再采了送到涵渊派去。还未请教真人……”
“此乃我涵渊派新晋掌门,尊姓张,单名一个衍字。”章伯彦在一旁主动道。
老道人又是一惊,愈发礼敬:“原是张掌门……哎呀,恕小老儿先前怠慢,这……”
张衍虚扶了他一把,温和开口:“道友的茶很好,此番倒是贫道的口福。”他接过玉匣,收拣入袖,旋即将之前雍复所赠的琥珀罡英交到他的手上,“多谢道友。”
老道人虽不知张衍交予自己的是何物,但也知必是极贵重的东西,连忙就要推辞,而张衍只是一笑,携章伯彦转眼间便踏云而去。
张衍回到涵渊派时,天色已近昏暗。孤冷的月色照彻神屋山,一派冷雪清明。
他与楚牧然分说了几句琐屑,又招来门中弟子一一赐法――既要壮大山门,门下自然急需良才美玉,然而这些弟子根骨俱是寻常,张衍也无心相授,只简单传法,要他们自行领会。了却了这些事宜,他便在洞府内坐定,去细想与雍复约战一事。
如今他虽距元婴二重境只差一步,但毕竟不能似之前一般在星石中借气修炼,要想有所突破,还需再打磨些许时日。
他盘算一番,忆起临行前掌门所赐的神通法门,最后决定先由此入手。
张衍盘膝而坐,心神一定,一列列蚀文便在识海中缓慢浮兀显现。他不过推敲一二,已约摸探寻到了大概,纵观一遍后再细细解来,当先几字已是分明。
紫霄神雷网。
他指上微微使力,便在石案上写下此法之名。然而书至最后一笔时,力道到底一重,险些将案几穿透。
他注视着那五个字,目光恍惚了一瞬,最后自袖囊中取出一份青玉书简。
玉简入手温润,抖开的那一刻,清光流泻而出,上面尽是端方从容的字迹,一句句俱是对紫霄神雷这门神通的注解。再往后,便是对紫霄神雷网的批语。修习神通时自经罗书院所借典籍俱已奉还,唯独这一本齐云天为他摘录的记要他好好地留着。
张衍记得那时他们在墨阁里逗留了足有个把月,才将一室之书清点完毕。那时齐云天曾与他说过,他如今修习的紫霄神雷不过筑基之用,还不算完全,需得待入得元婴境界,法力足够浑厚后才能真正一展其威。
――“再往后,法力渐深,能御雷霆千百,那便可修‘紫霄神雷网’了。此法重在一个网字,外网锁住一片天地,内网困顿敌手四方,雷霆之力纵横交接,最后集于一处,威能之大,远胜九岳清音等神通。”
齐云天……自离开溟沧后,一路闭关静修,又任凭心思扑在诸多杂事之上,可这个名字终究还是猝不及防地扎过心头。
不思量,又复思量。一颗心浑浑噩噩的时候,想起的还是齐云天。
捏着青玉书简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但他最后还是选择用那些力道震碎了面前的石案。手指一松,书简便这么摊落在膝头。
楚牧然口口声声称呼他为掌门师兄时,他便忍不住地想,倘若有一天,那个人登极掌门之位,自己当也是该唤上这么一声的。这样一点念头牵扯出那个不曾启口的名字,竟也带出一丝疼。
张衍往后一靠,枕着冷硬的石壁,目光茫然地落在洞府穹顶的雕文上。
他自觉有些好笑,又不知是为何发笑,这笑也全然不是因为欢喜,只教人觉得自嘲。
――“小老儿不收门徒,平日里寂寞得紧,也就只有这些小家伙陪着。”
是吗?是了,其实是很寂寞的吧,那样宽阔的玄水真宫,除却不录门墙的两个弟子,除却半开灵智的鱼虾,便再不剩什么了。日升月落,潮涨潮退,光阴与海水都寡淡得毫无颜色,将人围困其中。
确实是想他的。听说有好茶想起的是那个人,瞧着那些听凭使唤的小虾想起的也是那个人。想起那个人坐在炉前煮一壶新茶,想起那个人偏过头来与他说起细碎的小事。张衍从未想过有些情绪会如此愈演愈烈,像是一瞬间沸腾的潮水,铺天盖地而来,将人淹没时,四面八方俱是散落的衣香鬓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