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平静了气机,重新审视起棋盘,与宁冲玄闲话:“说起来,张师弟已是回昭幽天池了么?”

“霍师兄曾教他过去一叙,若无旁事,当是已经回转了。”宁冲玄边角叫吃,“大师兄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嘱咐吗?”

齐云天笑叹了口气,摇摇头:“如今多事之秋,在掌门的处置下来之前,还是不宜妄动。”

“大师兄这几年似乎不大理门中之事了。”宁冲玄忽而道。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齐云天唇角的笑意淡薄,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无执故无失,无为故无败。这些日子修身养性久了,才真真正正琢磨出几分道理来。凡事得在时,不在争,下棋之人,又怎会一直不败?”

“秦真人的意思,我不大明白。”

张衍拢在袖中的手指收紧了一些,面上仍是一派平静。

“你不明白?”秦玉似听到了某种极好笑的话语,嗤笑出声,“齐云天祭炼的坐忘莲早化在你身上多年,你难道一直不知?”

她笑着笑着,瞥见张衍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仿佛发现了什么,徐徐起身,带着上下打量的目光绕着他走过一圈:“有趣,当真有趣……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张衍啊张衍,难道你便从来没有发现过,你与齐云天之间,会来得比旁人更加亲切吗?”

秦玉偏过头看着他,笑意婉然而森冷:“那是因为坐忘莲乃是以人的元神所炼。齐云天将自己炼化的坐忘莲给了你,你身上自然便带着他的一部分元神,一旦靠近,则会心生共鸣,相互影响。若是要以此来操纵他人神志,只怕也不是不可能。”

她说至此处,掩唇吃吃地笑了起来:“你竟不知……这么多年,你竟不知?我原以为是齐云天舍得将这般宝贵的法宝予你,才换来你惟命是从,没想到,真是没想到……那小子当真是有几分手段。”

张衍迎上她的目光,口吻冷硬,几乎是一字一顿:“你刚才说,坐忘莲乃是用元神所炼?”

秦玉倒也不介意他此刻的失礼了,反是一派好整以暇,一抬手,满池莲花又恣意盛放开来,如火如荼:“当然。这等法宝,唯有以元神炼制,方可固本培元,已达护身疗伤之效。”她独立于一片飞花乱红间,话语分明。

张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个与自己对立的身影,齿关紧咬。真是可笑,他这一路走来,与人斗法,性命相搏了那么久,险象迭生之时也不曾有过这一刻的感觉――像是有看不见的刀刃抵在背后,冰冷的锋芒与心脏只隔了一层微不足道的皮肉。那刀是什么时候就在那里的?为何能来得如此无知无觉,又叫人毫无还手之力?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依稀听见自己冷涩的声音响起。

秦真人欣赏着他此刻维持的从容,微微抿唇:“这等事情,你不问你自己,不去问齐云天,反到问我?”她一掸衣袖,捻起一片花瓣在指间打量,“也罢,那我就告诉你。当年你外出三泊除妖时,我于门中得见过齐云天一面。他之前闭关了许多年,便只为祭炼坐忘莲,可我却并未从他身上感应到坐忘莲的灵机。”

紫衣的女人笑意极冷而极艳,眉梢眼角锋芒毕露。她一抬手,手指点在张衍心口:“以齐云天的修为,断不可能祭炼失败。而他自出关以后,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去海眼魔穴接你出来。不久之后的四象斩神阵前,我竟是从你身上,感应到了灵机流转。”

张衍依稀觉得掌心发烫,低头一看,只见一抹青色的莲纹浮兀而出。

“你说,那坐忘莲能去哪里了呢?”

第204章

待得钟穆清再次来到洛池时,张衍已是离去,唯有秦真人一人端坐于莲台上。

一池风荷尽谢,唯独莲台附近还开着几朵,仿佛是才被点化而出。一片水光潋滟间,那背影有种教人不敢上前的高不可攀。

钟穆清在桥头驻足,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恩师。”

秦真人懒懒地应了一声:“过来坐吧。你我师徒,不必见外。”

得了这句许可,钟穆清这才上前,步上莲台,在小几对面坐下。他本想问那张衍是为何事而来,然而瞥见秦真人似笑非笑的神色又不敢贸然开口。无数个猜测在心中辗转盘桓,终是不得要领。

“你是想问,那张衍此番前来所为何事?”秦真人漫不经心地指点着水面,自有莲花随她心意开谢。

钟穆清勉强一笑,低低道:“弟子确实好奇。”

秦真人斜倚着矮榻,支着额头轻笑出声:“他来问了我一些事情,我不过如实告诉他罢了。清醒一点,哪怕再难堪,总好过做个糊涂鬼。”

“弟子愚钝。”钟穆清咀嚼一番,仍有些疑惑,“想必是极要紧的事情?”若不是什么干系重大之事,似张衍那样骄傲的人又怎会来此?

“或许是极要紧的,或许到最后只是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秦真人随手掸去裙摆上的落花,安然的姿态间依稀有种讽刺的意味,“老实说,我自己也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看上这样一场好戏。只盼他们,切莫教我失望才好。”

钟穆清想了想,笑道:“不管闹得多么天翻地覆,恩师只管稳坐钓鱼台就好了。”

秦真人不置可否,远望着微风吹皱水面,那些莲花肆无忌惮地盛放开来,半晌,终是低低一叹。

张衍在快要抵达玄水真宫的地界时忽然降下了云头。

他踩在潮水波澜上,抬头看着被秋日照得碧澄的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缓慢地游移着,消散了又聚拢。回头处天接着海,是无边无际的辽阔,云层的影子落在海面上,寂静无声地远去。

他闭了闭眼,收敛了全部气机飞向那座飞檐卷翘的深广殿宇。自高处看去,一重重时隐时现的禁制仿佛将整个玄水真宫环绕成了一口井,数不清的岁月被困在其中只剩这一片天地。

天一殿还是熟悉的昏暗,哪怕只在门槛处踏足一步也觉得下一刻会被黑暗包围。张衍缓慢走了进去,借着水池里的一点珠光勉强看清砖石之间的缝隙。

齐云天似乎并不在殿内,空阔的大殿里唯有逐雨虾?O?O?@?@地往来,擦拭着比自己大上几十倍的铜鱼与香炉。它们在经过张衍身边时乖巧而恭敬地行礼,然后专注地忙碌起各自的活计。

张衍转而大步走出天一殿,明朗的阳光照落在殿外的空地上,三生竹林一片郁郁葱葱。

他沿着竹林间的青石小路缓缓而行,忽然听得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笛音。虽然不通音律,但他还是能分辨出,那是秋水笛的音色。

张衍克制了脚步,抬手无声地拨开垂落在眼前的一丛竹枝。那个青色的身影背靠着朱漆圆柱斜坐在凉亭的阑干上,宽大衣摆一角垂落在水中,于是那身影就像是从水中生出一片植物,葳蕤而寂静的盛放。

齐云天执着那根青花白玉笛,仿佛那是教人多么无可奈何的一道难题。他沉着思考了片刻,才又一次试探着横笛在唇边,缓慢而生涩地吹出几个音。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段调子,停顿得太久了音节毫无连贯可言,中途一声突兀的偏音硬生生打断了中止了这次吹奏――一池湖水都被这一瞬间失控的音律带起,化作波涛汹涌之势。

“……”齐云天放下秋水笛,抬手重新抚平了水面。由天水离玉炼制的斗法之器本就有别于供来消遣的怡情之物,哪怕竭力控制着一身气机,也难免一时失察,搅出千涛万浪的波澜风云。

他仿佛很少遇上这样不拿手的事情,此时端详着手中的秋水笛沉思许久,还是忍不住再试了一次。

他的每一个音都来得太艰难缓慢,张衍听不出那是一首什么曲子,只是齐云天却练习得很专注,阳光透过茂密的竹林落在他端庄的眉眼间,细长的手指上,青色的衣袍被风吹得时而扬起。

又一次错音之后,他终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枚玄青双色的同心结,拿捏在手中的动作极是小心,却还是忍不住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眼中蕴起掩不住的笑意,是显而易见的爱惜与欢喜。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高远的晴空,轻声哼起一段调子,仿佛是想重新分辨其中的音节。

这次张衍终于听清了那首曲子。

那是一首他还算熟悉的曲子,昭幽天池外的鱼姬总是喜欢唱起这婉转的小调,柔而细的声音像是丝,能织出好一片缠绵锦绣。

――“朝来提笔写相思,只恐入暮云雨迟。相见不识相别恨,未至情深情不知。”

张衍静静地注视着那个青色的影子,明明是那样安静的一个侧影,他却觉得哪怕一寸光阴都是汹涌的。像是什么呢?像惊裂苍穹的雷霆,像排山倒海的潮水,像溅开的血,像落下的泪。

他没有出声,放下了那截柔软的竹枝遮蔽在他们之间,沿着来路重新走向天一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