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一看那请帖便知是何物,笑了笑:“哪里是‘他们’?陈氏想抬举的,不过一个霍轩罢了。”

他笑罢,细想了想,依稀品出张衍话中另有玄机:“怎么,你也想借这阵风烧一把火?”

张衍对上那双眼睛,稍微倾身吻过他的唇角:“师兄知我。”

久违的亲近唤醒了身体寻求温暖的本能,齐云天只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稳,抿唇轻咳一声,稍稍转过头去。

“如今门中尚无人知晓你已得成元婴,你倒是可以借此机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沉吟片刻,“不过宴无好宴,何况还有平都教的人在。他们乃是琳琅洞天那位的母族,只怕会生些事端,你若对上了,需得小心。”

张衍一定神:“怎么,大师兄不去吗?”

齐云天目光微黯,只是天一殿内昏暗的光线掩去了那些情绪。他似有些漫不经心地笑了:“那位陈夫人一心想抬举自家夫婿,我若去了,反倒是驳了霍师弟的面子。何况酒席喧嚣,不如在玄水真宫落个清静。”

张衍想了想,忽而一笑:“那我替大师兄凑个热闹可好?”

“哦?”齐云天转过头,似有了些兴致,“张师弟意欲何为?”

“我不仅想借陈氏的风,还想借几分大师兄的势。”张衍挑眉笑了笑,似有揶揄之意。

“你想让我做什么?”齐云天支着额头抬眼笑看着他。

张衍望了眼殿外方向,琢磨片刻便有了主意:“那便要有劳大师兄在浣月江宴那日拘了龙鲤在玄水真宫,到时候自有一场好戏。”

“这有何难?”齐云天对上他的目光,相视而笑,“我答应你便是。”

张衍却突然间沉默了下来,只静静地注视着他。

那样专注而漫长的目光让齐云天有些纳罕:“怎么了?”

张衍回过神,握了握他的手腕:“没什么,只是刚才突然想到,”他顿了顿,低头一笑,吻过他微凉的指尖,“好像不管我要做什么,大师兄都是会答应的。”

齐云天只觉得指尖传来的温度几乎能教再冷硬的心肠都软下来,那些涌到唇边的句子怎么咀嚼都是甘甜的滋味。原来那些灰蒙的雕栏画栋原本也是有颜色的,就好像人的一颗心本就该是热的,流出的血也本就该是红的。

“也许正因为是你,所以才会答应。”

第196章

外面天色愈渐暗沉,天一殿内最后几许光线也泯灭了去。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半晌,张衍本要摸索两颗明珠照亮,齐云天却拍了拍他的手背:“不必那么麻烦。你还有事在身,快去吧。”

张衍默然片刻――他此番本就是要往丹鼎院去,只是临行前听姒壬说起抓伤龙鲤一事,这才转道先来了玄水真宫。来时只是想着先与齐云天打个招呼,待了结了那些积压的琐屑,自有好生一叙的时候,然而看着那个人孤身自林中走出,他忽又觉得自己不该太过草率而仓促的离去。

这些他并没有诉之于口,不曾想齐云天已是看出来了。

“我再陪陪你。”张衍仍是取了明珠掷入殿中圆池里,清光霎时盛放,照亮对面那人不甚分明的眉眼。

只是这光纵使亮起,在这偌大的殿宇中也显得幽凉而清冷,生不出红烛明火的暖意。殿内寂静一片,隐约可闻外面三生竹林叶落之声。他索性挪了个方便的位置,侧身一倒,枕在齐云天膝头,抬手绕了一缕垂到眼前的长发:“刚才说到哪里了?”

齐云天愣了愣,随即笑着默许了压在腿上的重量,低头一笑,替他把衣襟上的一丝褶皱抚平:“你说你那五徒弟就要去蓬远派与人结亲,虽是一桩机缘,但也不知前路如何。”他的手指停在张衍脸颊边,“你倒是舍得。当初刘师侄离山寻药数十载,你口中不说,心中也总惦念着。如今姜师侄一去不知何日能归,你这做师父的,岂能不记挂?”

“那小子是去成亲,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张衍笑了一声,又换了副正儿八经的腔调,“话说回来,连我那徒儿都已是成亲了,大师兄何时嫁到昭幽天池来?”

齐云天好脾气地唇角一弯:“这怕是有些难,不过请一道法旨接张师弟上花轿抬到玄水真宫大约还是可以的。”

言罢,两人都低低地笑了。

“其实只要心在一处,这些繁文缛节山盟海誓都不打紧。”齐云天任凭张衍把玩着自己的头发,笑过后忽又轻声道。

张衍放开那缕碎发:“大师兄仿佛格外不相信那些连理鸳盟?”

齐云天凝神注视着他,半晌后才温言开口:“谈不上信与不信,只是从前见多了怨偶分飞,便觉得这等虚礼也就不过如此。”他的目光落在旁处,话语间带了些唏嘘之意,“像是秦真人与你的恩师周崇举,还有微光洞天那位……”

他自知失言,蓦地一顿。

“哦?颜真人也有过妻室?”张衍嗅到了八卦的气息――诚然,他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偶尔也想听齐云天摆谈一些陈年往事。

齐云天听他如此问,索性也就讲与他听:“只不过定了鸳盟,还未行大礼便被退了婚,算不得是夫妻。”

张衍回忆了一下颜真人那张老瘦枯槁的脸,若有所思地一点头:“那姑娘真是明智。”

“……”齐云天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觉哑然,“你莫看微光洞天如今这副模样,年轻时也还,”他斟酌了一下措辞,“一表人才。”

“大师兄的标准未免放的太低了。”张衍揶揄道,“不过颜真人毕竟是一派洞天,想来也不缺投机取巧之辈巴结这门亲事。”他对于门中一些错乱关系并不热衷,只偶尔听周崇举提起一二,也就唯有与齐云天才会说些闲话。

齐云天略微回忆了片刻,才道:“这门亲事定下时,颜真人还未曾洞天,女方与他一般,俱是元婴三重境的修为,乃是萧真人的七侄女。论辈分,颜真人还得唤她一声师姐。他二人定亲之前便已结琴瑟之好,只是门中当年正值多事之秋,许多事情便耽搁了下来。直到掌门师祖继位,颜真人才提了这门亲事。”

“萧氏竟也答应了?”张衍好奇。

“答应了。毕竟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齐云天长长叹出一口气,垂下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何况那时门中师徒一脉与世家都已耗空了底子,能结上这样一门亲事,对双方都有利无害。”

张衍思量了一番利弊,微微点头:“如此说来,当是为大局所计,那如何后面又退了婚?”

“是那位萧师叔忽然间提出来的,她与颜真人仿佛大闹过一场,然后便执意退了这门亲事。几位真人当年以为这不过是寻常夫妻吵闹,本想去说项,谁知也被驳了颜面。再后来,这事情便淡了,那位萧师叔也转生去了。”齐云天闭了闭眼,随即补充了一句,“你若是去门中打听,知道的大约也就这些。”

张衍抬手抚上他的侧脸:“大师兄这么说,便是还知道些什么了。”

齐云天虚握住他的手,似是而非地一笑:“当年颜真人与那位萧师叔,都已结元婴法身,离冲关破境不过一步。而世家去了一名洞天,自然想要再寻人补上。这本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事情,若无那纸婚约,那位萧师叔也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虽说得隐晦,但张衍已明白了个大概:“原来那颜真人不是想娶如花美眷,而是想娶萧氏的支持和洞天的机遇罢了。那位萧真人若知晓其中内情,悔婚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她既有元婴三重境的修为,纵使失了这次机会,徐缓图之,也总还有洞天之日,如何就这般转生了?”

“女子入道与男子本无太大区别,虽有阴阳之分,但追本溯源,终究殊途同归。只一点不同,”齐云天耐心开口,“一些旁门札记有载,女子入道后若身怀六甲,胎儿便会与母体争夺灵机,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道途尽毁。”

张衍一挑眉:“难不成……”

“不错。那萧师叔悔婚之后便不知所踪,约摸半年之后,她的胞弟萧君向门中禀告,言是她已转生去了。却鲜有人知,那萧君还带着个才出生不久的男婴寻到微光洞天,交托给了颜真人。”齐云天手指微微收紧,平静的目光中暗含讽刺,“那孩子由颜真人一手带大,赐名,传法,开脉,后又收入微光洞天门下。你也是识得的,便是当年与你一起同入海眼魔穴,葬身魔宗之手的方震。”

张衍闻言一愣,倒不是意外那方震乃是颜真人之子,而是依稀觉得此事与某段久远的过往似有牵连,却又回忆不起。

齐云天淡漠一笑:“其实颜真人对那位萧师叔,撇开洞天之事不提,并非无情。他那微光洞天内至今还留着当年萧师叔题字的凉亭,这些年也屡屡派弟子外出找寻她的转世,可惜皆是无果。可见世事面前,一时恩爱也抵不过求道之争,而天意面前,所谓的夫妻情分更是不足为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