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罢后不过付之一笑,撂在一旁转而继续誊写抄录了一半的道经。
倒是范长青在一旁琢磨道:“大师兄以为这霍轩此番意欲何为?”
“倒未必是霍轩想闹出什么声势,”齐云天不温不火地笑了笑,将墨迹微干的笔在砚中蘸了蘸,“横竖不过是他那位出身世家的夫人,想替他在十六派斗剑之前造些声势罢了。随他们去,不必理会。”
范长青点头应了,随口笑道:“霍师兄倒是好福气,不仅娶了陈氏这个靠山,还得了个贤内助。”
齐云天静静地写罢一行:“也许旁人眼里的贤惠,于他而言却是个累赘。横竖他与陈氏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好与不好,都得受着。”
“大师兄所言极是。”范长青真心实意拍了句马屁,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周宣跌跌撞撞地一路跑来,神色匆忙。
“恩师!”周宣难得有些慌忙地来到齐云天设在竹林间的案桌前,“龙鲤,龙鲤它……”
齐云天笔下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必惊慌,慢慢说。”
周宣连忙深呼吸了一口气,不敢忘了礼数:“启禀恩师,碧水清潭里的龙鲤忽然有些……有些奇怪。弟子安抚无用,恐还需恩师挪步去看看。”
“哦?”齐云天微微一抬眉,搁下笔,领着他二人一并往碧水清潭行去。
还未到水潭边,那龙鲤扑腾的浪花便已是溅得肆无忌惮,像是一阵接一阵的浪潮排挞而来,四周已淹了一片。苦了一池灵鱼被拍打出水,只得有气无力地翻着白眼在岸边挣扎。周宣一不留神,当先又被溅了一身水,只得狼狈地退到一边,委屈道:“好端端地,也不知为何一回来就变成这样。”
范长青也有几分奇怪:“大师兄这龙鲤素来懂事,如何今日这般躁动?”
齐云天挥手示意他二人退后,自顾自地上前。那些被龙鲤搅得猖狂的水浪在他面前顿时变得温顺而臣服,化作一股股清流盘踞到了他的身边,不敢造次。那龙鲤盲目拍打着水浪,却也渐渐能感觉有人靠近,登时抖擞了一身鳞片,露出狰狞之色,张牙舞爪就向着齐云天所在的方向扑来。
齐云天立于原地一动不动,只漫不经心地一抬手,正抵上它的额头,放出自己的灵机。
龙鲤浑浊的目光霎时清明了过来,认清来人,立刻服服帖帖地趴下身子,回到了笨拙而乖巧的姿态。
“谁欺负你了?”齐云天抚过它眼底一道不起眼地伤痕,轻声问道。
龙鲤低低嘟囔了一声,蹭了蹭他的掌心。
齐云天微微一愣,笑了笑:“溟沧哪里还会有第二只龙鲤?”说到此处,他忽又顿住了,似想到什么意外之事。
“大师兄,这是……”范长青与周宣远远地站在后面,只瞧着齐云天安抚罢龙鲤,向他们走来,不觉好奇。
“无事。各自忙去吧。”齐云天缓缓笑开,温言道,“范师弟,还要劳你去走访一圈,看看那陈氏宴请了何人。”
范长青躬身领命,周宣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多言。齐云天瞥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一叹:“你也随你范师叔一起去吧。”
周宣听闻自己也能出上一份力,不觉振奋,连忙道:“是!”
齐云天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自己也拂袖重新往竹林中走去。
此时玄水真宫是真真正正地安静了下来,齐梦娇闭关,周宣与范长青也已被自己遣走,偌大的宫宇显得巍峨而寥落,再无人烟,只偶尔有两只逐雨虾自水中爬出,?O?O?@?@地不知到往何处。
他沿着青石小径一路走向深处,脚步比之以往有些急促,却又在快要抵达之前设案的泉水边慢了下来。
隔着一丛丛修长纤细的竹节,依稀可辨那案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那人的背影挺拔而英朗,漆黑的衣袍在风中张扬。齐云天忽然觉得心中某处有些发烫,却又不曾自竹林间走出,只将挡在眼前的一截竹枝压低,静静地看着那人立在那里,仿佛百无聊赖地拿起他誊写了一半的道经。
竹枝忽然“啪”地一声断开,在指尖带出一道口子,齐云天这才回过神,案前那人也闻声转过头来。
“大师兄何时也做南户窥郎之辈?”那人倏尔低笑一声,一本正经道。
齐云天也是笑了,自那丛青竹后缓步而出:“若无君子?g瑟,何来南墙窥宋?”
第195章
张衍看着那个一步步来到自己面前的青色身影,那样短暂的一个瞬间,忽地生出一种模糊却温存的错觉――仿佛不管过去多久,不管隔了多远,这个人都会走到自己的面前来。自己只要转过身,回过头,他总是在的。
日头渐渐西沉,一点温暖的橘色照过竹林,细碎的叶片饱蘸了余晖,慵懒地舒展着。齐云天立在青竹之下,长发松松地用发带绑了,是不见外客的散漫。余晖笼上他颀长的身形,映出那身寻常衣袍上天青色的云纹。张衍端详着他,只觉得那颜色是极衬这个人的,哪怕是临风时衣袖翻飞,也有一种端静。
然而这样的青色却又映得那双眉眼有种郁郁与萧索。齐云天的脸色仿佛没有在中柱洲时那么憔悴了,只是张衍却觉得他看着并不轻松,哪怕他此刻温文地笑着,也有种淡薄如雾气的怅然若失。
张衍低头看了眼手中那抄了一半的道经,长长的云卷纸已拖得像是匹才织好的缎子,看不见尽头,上面的蝇头小楷字字端方,克制而内敛。案头还挤压着好几卷这样的墨笔,无声暗示着那些百无聊赖的时光。
“我听姒壬那厮说觅食时刨伤了一只同宗,便知不好,特来向大师兄请罪了。”张衍若无其事地将那卷经文放下,向齐云天笑道。
齐云天垂眼一笑:“我那龙鲤虽有元婴道行,神智却如同稚儿,回来后发了好大脾气。它与我说是被同类所伤时我还在奇怪,思来想去也只可能是你回来了。”
“你这话说的,仿佛我也是条龙鲤一样。”张衍随手牵了他往天一殿走去。
齐云天哑然失笑,手指拢在袖中微微一捻,那道细长的口子便已淡了痕迹:“你若是条龙鲤,那可没人收得了你。”
张衍斜看了他一眼:“大师兄未免谦虚了些。”
齐云天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不做声地笑了。张衍瞧着他笑中有了些生气,这才觉得心下稍安。从前他便知道,齐云天虽每每都是笑着的,可是那笑更多的时候不过是出于三代辈大弟子的习惯,得体且客气,有种高远的疏离;唯有相处得久了,才能渐渐觉察出一些细微的不同。
仿佛只有他们私下相对时,那笑里才带了情绪,有欢喜,亦有无可奈何。
张衍其实并不清楚世人所谓的情深意笃是要如何,少时与周氏结亲,迎来送往时反复都是那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贺词,仿佛那就是世人眼中的琴瑟和鸣。而这些年与齐云天聚少离多,朝夕相对的日子屈指可数,剥去那一层朝朝暮暮后,他却只觉得远胜过人间无数。
“在中柱洲一切可还顺遂?”入了天一殿,齐云天与他在榻上坐下,随口问起他这几年的经历。
张衍与他絮絮说起炼宝时的一些闲杂,顺便将列玄教全部长老攻打贞罗盟的经过也讲与了他听。末了,他又想起一事:“大师兄可还记得晏真人门下那个妖修弟子?”
齐云天低低应了一声:“你与我说过,那人仿佛是罗梦泽的子侄辈。”
“那小子仗着之前你我未曾见过他的人身,本想假冒贞罗盟长老暗算于我,最后反是被我扒了层蛇皮,不死也必去了半条命。”张衍淡淡道,“我知大师兄顾念往事,对晏真人门下留有余地,只是此番是那人主动来犯,我自然没有不动手的道理。”
齐云天微微皱起眉:“太师伯之前既然没有为难于你,这便不会是他老人家的意思。只是却不知那罗氏蟒妖微微屡屡与你过不去?”
“无论是何缘由,再犯到我手上,必不轻饶。”张衍轻描淡写道。
“……”齐云天轻叹一声,“当战则战便是。何况到时候十六派斗剑,也总有遇上的时候。”
“说起十六派斗剑,守名宫彭真人曾传信于我,言是门中已定下了人选。”张衍自袖中取出一方请帖,“如此说来,三月后那浣月江宴,也该是要为他们造势了吧。这帖子大师兄想必也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