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掸去袖上的褶皱,偏头看着那背影:“那便迟了。化剑剑气不能及时根除,就会在他身上扎根,伤口无论再怎么愈合,也必会再次开裂,药石罔医。何况清辰得我亲传,走的是至烈至刚的路子,剑气最是锋利。当年魔宗有个劳什子长老被我一剑斩伤,听说当时勉强捡回了一条性命,但没过几年旧伤复发,熬不过那折腾,只得兵解了。”
晏长生蓦地使力,一截石栏便在他手中化作齑粉。他深吸一口气,转头道:“便没有医治之法吗?”
女人瞧着他那咬牙切齿得有些狰狞的神色,沉吟片刻才问道:“那孩子可有什么兄弟手足之类的血亲在世吗?”
晏长生摇了摇头:“他是家中独苗。便是有什么手足同胞,几百年过去也一个不剩了。”
“这就难办了。”女人咬着唇,有些迟疑地开口,“剑气之伤,唯有以剑气来医。若他有兄弟在,便可以他兄弟为皿,养一道化剑剑气,磨去锐煞后以血渡之,将他体内那作祟的剑意抵消。可若没有兄弟血亲,便麻烦许多,更无人试过此法。”
“你只管说。”晏长生眼中精光一闪。
女人叹了口气:“若无天生便可以相容的血亲,就只能另选一人来做养剑之用。那齐云天是男子,那么所选之人也得是男子,且要不足而立之年。然后由他割舍一部分元神养于那人身上,直到经年累月,二者气机渐渐融洽,如血亲一般。这只是第一步。”
“然后呢?”
“然后便是以此人养化剑剑气。这需得要此子修习我少清化剑,且有所大成,方能自主地在那部分寄托的元神上生出一缕化剑剑气。耐心打磨温养得足够了,再连同着那缕剑气与元神一并还到你那徒孙侄儿身上,这样才能既渡了剑意,又不会因为双方气机不容而生出排斥。”女人耐下性子一条条与他细细剖析,“但这对养剑的那一方而言,便是一种极大的消耗。且不提去哪里找一个年纪轻轻的好苗子来养元神,修化剑,便是真有,又有谁能心甘情愿忍这等苦痛?”
晏长生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便只有此法吗?”
“唯有此法,或可一治。”女人直截了当对上他的目光,“但至今无人试过。便如那《太初见气玄说》一般,虽然言是大能修士可以道本为基,行重塑法身,招引魂魄之大举,可万古以来,亦不曾真的有人以此扭转死生。”
她看着面前的黑衣道人,眼中带了些叹息之意:“我比你更清楚化剑之威。就算有什么愈伤的法宝可解一时之苦,终究不治根本。且他以后的道途……”
“够了。”晏长生低声打断了她,“我知道了。”
一池倒影在水波荡漾间渐渐散去,直到那冰凉的玉籽落入掌中,张衍才从这一段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握住了一旁齐云天微凉的手,半晌后终是低下身,额头抵上他的手背。
第182章
那个荒凉的梦境又来了,连带着还有那些不堪的过去。
齐云天依稀能感觉到有人在叫着自己的名字,可是无论如何挣扎,依旧无法真正地醒来。疼痛游走在四肢百骸,留下深刻的倦怠与疲惫,四面八方都是浑浑噩噩的漆黑一片,一不留神就会往深处沉去。
他下意识伸出手,却不期望能抓到些什么。鲜血在指尖凉透,带走体内最后的余温。
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啊。
这么茫然而了悟地想着,手却被某种力量一把抓住了,连带着将他从那摇摇欲坠的边缘拉回,仿佛要拉着他,回到现世的温暖中。
齐云天睁开眼,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是一片舒适的暖意,湿润的风中掺着清淡的莲香。
突如其来的光明教他一时间难以适应,随即一只手替他在眼前挡了挡,遮去了那太过刺眼的光。他按上那只手,终于找到了唤醒自己的源头,一颗心终于在胸膛里落到实处,让人生出活着的实感。
“大师兄醒了?”张衍一手撑在莲叶旁,偏头看着他。
齐云天虚握了一下他的手,忍着身体的疲倦坐起身,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的似乎并非之前的灏行道宫。他扶着额头努力回想了一下昏迷之前的种种,不觉一惊,抬头看向对面的张衍。
张衍知道他想问些什么,笑了笑:“大师兄放心,那位晏真人已是走了,也并没有如何为难于我。”
齐云天听得他并没有被为难,这才放下心来,勉强一笑,但仍有几分怅然若失:“前尘俱消,往事作废,太师伯他自然是不愿再见我辈的。”
张衍张了张口,而齐云天仿佛尚有些疲倦,已是阖上眼靠在他肩头:“伤他弟子本非我所愿,只是……太师伯当年被革除弟子籍,当先一条便是勾结妖修。”他低声与他说起那些旧事,仿佛仍是一贯的平静,唯独中途的停顿泄露了一丝情绪。
张衍抱了抱他:“其实那位晏真人待大师兄也很好。”
“那不过是因为……”齐云天笑了一下,“掌门师祖的缘故罢了。”
张衍抚过他背后微凉而柔软的长发,有那么一瞬间其实想告诉他或许并不是这样的,但他斟酌了一番,自觉在晏长生记忆中所述之法有着落以后再说也许更为妥当。眼下要紧的,反是另一件事:“大师兄,既然这厢晏真人的事情已了,你也该回溟沧去了。”
“你不一道吗?”齐云天倒并不意外他会提起此事,坐起身。
张衍观望着齐云天仍有些病态的气色――他本打算趁此机会请贞罗盟几位颇擅炼器之法的真人打造几件法器,但现在想来这些都是小事:“自然一道。”
齐云天微微笑了起来,按了按他的手,缓慢起身:“你若还要什么未尽之事尽管去办就好了,我也确实该回溟沧料理一些事情。”他一振衣袖,四面八方的水汽灵机尽数拥簇而来,一片水光潋滟。
张衍一并起身,替他将睡得有些微松的发带重新束好:“大师兄莫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陪你一起回去,其他事情并不急于一时。”
齐云天握了一下他的手腕,摇了摇头:“眼下距十六派斗剑还有十载,你既然已入得元婴,便需好生准备。中柱洲珍宝富庶,最适宜筹备灵物,你只管在此安心办完你所计划之事,至于门中,我自会为你打点。”
“师兄之前曾说,十六派斗剑的人选,当是已经定下了。”张衍不意齐云天会在这时提起斗剑一事。
齐云天望向远处一片山峦耸翠,似是而非地一笑:“我也是此番得见了太师伯才侥幸想通了师祖这一步棋。不错,溟沧十六派斗剑的三个人选这数十载间必已成定势,可昔年在那斗剑法契上署名的玄门,远不止如今这几派。其中便有一派,早已销声匿迹千载,但一派传承却多年前现世,”他转头看向张衍,“眼下便在你的手中。”
“瑶阴。”张衍立时知他所指。
“不错,正是那瑶阴派,只怕掌门师祖自那时起便已有了如今打算。”齐云天点点头,“一些细枝末节虽还不明了,但此事应该八九不离十。”
张衍闻一知十,当下便明白过来许多未解之事:“难怪那晏真人当时也遣了弟子要取瑶阴传承,原来也是为了此事。”
齐云天自莲叶上步下,水波在他脚下乍分又合:“当是如此。”
“大师兄的意思我明白了。”张衍看着那青衣萧索的背影,“此事干系重大,未到水到渠成之时我自不会与旁人提及。”
齐云天背对着他,听着这番话不置可否,沉默半晌后,仿佛是笑了一下:“老实说,其实我并不愿你去赴十六派斗剑。”他说这话时嗓音微涩,宽大的袖袍招展在风中,阳光照得他袖上云水纹时隐时现。
张衍静静地注视他。
他说到此处,似乎自觉有些失言,笑叹了一声:“我并无约束你的意思。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尽管放手去做,放手去夺。有我在,你可以尽管任性妄为一些。”
晏长生自孟苑婷的旧居离去后又往别处溜达了几圈,有几分后悔走前没去酒窖里再顺两坛子好酒。但走都走了,他也懒得再倒回去,免得扰了年轻人的花前月下,倒显得自己是个棒打鸳鸯的大恶人。
中柱洲仍是那个醉生梦死的温柔乡,人人都懒到了骨头里。他冷眼看着,只觉得无趣,在外耽搁了个把月,终是溜达回了楚恨崖。
远远地,晏长生便看见自家徒弟一身白衣冷冽,笔挺地站在崖边那块石碑前。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临走前仿佛偷喝酒的罪证还没清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