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长生听闻他如此说,偏头想了想,往后一靠,倚着石栏。抬手间几道神梭飞出,点过莲池水面,在齐云天身边盘绕几周后,又取了一滴指尖血飞回。他一捻那梭尖滴下来的血珠,抬头看向张衍:“你当你大师兄是泥巴做的,那么挨不得教训?他伤我弟子,我不过锁他几日灵机,已是够便宜他了。”
“何况他气机早已理顺,如何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灵机衰竭至此?”晏长生站起身来,远远看着那个在莲叶上沉沉睡去的年轻人,“他若是这么娇贵,早就在当年十六派斗剑上送了性命,你道是你还能识得他?”
张衍听闻他提起十六派斗剑之事,不觉冷笑出声:“晚辈入门虽晚,但也知晓当年大师兄孤身赴十六派斗剑法会,乃是因为晏真人屠戮同门,以致门中无人之故。”
晏长生转头瞧了他一眼,眼中有极锐利的光芒流转而过,张衍坦荡而无畏地对上那目光,气势没有被压倒分毫。
“你倒是替他鸣不平。”晏长生注目他半晌后,终是撤了那股子威慑,“他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张衍不答,只转头望向齐云天的方向。
“他眼下这情况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虽然古怪,但想来也只能是他当年的旧伤作祟了。那小子肩头有道伤,是他在十六派斗剑时留下的。”晏长生双手抱臂,靠着柱子,一张脸仍停留在春秋鼎盛时候,目光却已见老意,“伤他的是少清派清辰子,化剑传人。也是这座阆苑主人的大弟子。”
这倒让张衍有些意外,他原以为此地便是晏长生在中柱洲的修养之所,但听对方所言,这里倒是少清派的地盘。
晏长生知他在想些什么,继而道:“此地的主人与我是故交,她去转生后要我顺便替她打点一下。”
张衍并不怎么关心晏长生与少清的交情,心思只落在齐云天的旧伤上:“看来晏真人当知晓如何医治大师兄的旧伤?”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晏长生抬起头,目光放远,落在那片耿耿星河上,“不然秦墨白替他调理了那么多年也不至于半点起色也没有。只是若再这么虚耗下去,必定有损道途。”
“这世间总有许多难事,知难而退非是我张衍所为。”张衍亦是站起身来,“晏真人若肯告知,自然再好不过。若真人觉得大师兄乃是溟沧中人,与你生死与你无甚干系,不肯相告,晚辈也不勉强,不过是上少清走上一趟罢了。”
晏长生转头盯着这个黑衣凛然的年轻人,最后哼笑一声:“好小子,你那大师兄见了我尚且要恭敬三分,你倒是放肆。”
“许多事情大师兄不如何计较,但我却不得不替他计较计较。”张衍也是一笑。
“……”果然还是应该多揍几顿。
晏长生一甩袖袍,拎起桌上那坛子酒,自他身边走了过去:“罢了,拿去吧。”他头也不回,随手往后抛了一物。
张衍稳稳接住,摊开掌心一看,原是一枚玉籽。
“哦,对。”黑衣的道人曲起手指敲了敲额头,“我记得当年阿玉一直张罗着要琢磨个什么坐忘莲,拿来做愈疗之用,倒不知如何了。你若有心,也可去琳琅洞天走上一遭,问上一问。”
张衍听得“琳琅洞天”几字,不觉皱眉,抬头就要再问,晏长生已走出亭子一段距离,仰头灌了口酒,先他一步开口:“有些话秦墨白不会问,但我却得问上一问。小子,你当真喜欢我那徒孙侄儿吗?”
张衍将那玉籽紧握在手,正色道:“我张衍属意于谁,自然以真心待之。”
晏长生仿佛是笑了一下,点点头:“你现在喜欢他,大约是觉得他对你是无人能及的好。可是,张衍啊张衍,你可曾想过,”他顿了顿,“他不光是你的大师兄,还是下一任溟沧执掌。他眼下待你虽好,但或许时日渐远,事随时迁,他心中装的便不再只是你,还有整个溟沧山门。他从前的以你为先,就会变成了以大局为重。到那个时候,你仍喜欢他吗?”
张衍猛地一怔。
“你眼下不必答,他日时候到了,答案在你心中自有分晓。”晏长生的声音遥遥传来,眨眼间人已不在原处,亭前空有落叶纷飞,“望你到那时,还记得今日之言。”
张衍站在原地,只觉得掌中那玉籽竟莫名地磕得掌心发疼,随即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是收紧手指时太过使力。
他走出亭子,一步步走过那片水波荡漾,来到齐云天熟睡的莲叶前。天色仍是昏黑的,唯有水面上浮着点点荧光犹自能照亮四方,一片波光粼粼。
他招来另一片莲叶,在他身边坐下,注视着那张随着灵机逐渐恢复而有了血色的脸。
“大师兄……”
第181章
这个夜晚似乎来得格外漫长,月色渐渐褪去,星河也不曾再亮起,唯有黑压压的云将天压得极低,仿佛一抬手,就能染上一指墨色。
张衍守在齐云天身边,拿捏着那枚玉籽端详半晌,终是确定此物乃是一段记忆。晏长生所说的医治旧伤之法,只怕就在其中。他曲指将那玉籽弹入莲池,灵机一转,水中便隐隐约约浮兀出模糊的影像。
待得一纹纹涟漪静谧下来时,水中映出的竟是方才他二人谈话的那座亭子,只是这一次坐在那晏真人对面的,却是一名女修。大约就是他口中所说的,这座阆苑的主人。
那女修眉目不算婉约,笑起来时却有几分惊艳,她正将凌乱长发高高地束在脑后,是一种意兴飞扬的好看。她身上的衣裙是素白的,裙摆上却绣满水红的花,风出来时仿佛连带着能刮出一片乱红如雨。
晏长生坐在她对面,沉着一张脸,拎着酒坛的手上还有道流着血的口子。两个人竟难得都看着有些狼狈。
“说吧,你发什么疯?大清早来我这儿喊打喊杀的。”女人没好气地一挥手,劈手夺过了那坛酒。
晏长生一下子被这句话点着,冷笑一声,扬手间扣住了酒坛边缘:“都是你那徒弟干的好事!”
“清辰?”女人愣了愣,一不留神没争嬴那坛酒,“他不是十六派斗剑去了吗?”
听得“十六派斗剑”几个字,晏长生的脸色更是难看:“你徒弟打伤我徒孙侄儿,这笔账我不找你算找谁算?”
“……”对面那女修一脸诧异地望着他,“你徒孙侄儿是哪位?”
晏长生抡起酒坛砸了过去,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少废话,出剑吧!我晏某人今天跟你们少清没完!”
对面的女修仿佛也是个火爆脾气,一踢旁边的石墩也是起身:“打就打!老娘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她大袖一挥,剑光刚从袖中流转而出,又在中途一顿。她忽地偏头想了想:“你徒孙侄儿……那不就是,诶,那小子叫什么名字来着?齐……云天?”
晏长生冷冷地哼了一声以示肯定。
“哦,对,我想起来了。”女人露出恍然的神色,“之前各大派便一直在传,溟沧内乱后无人可用,十六派斗剑只派得出一人前往,连个护法相随也无。就是那个你从前念叨过的齐云天吧。怎么?他同清辰交手了?胜负如何?”
晏长生没好气地一皱眉,颇有几分嫌恶:“听说平手。”
女人登时大怒:“清辰这小子干什么吃的!丢人!”
“……”晏长生也忍不住了,刚要与她战个痛快,随即面色却一点点冷了下来,眸色暗沉而肃杀,“老孟,我问你件正经事。”
“没爱过,没孩子,我们少清不知道什么是后悔。”对面那个女人狠狠地把话撂下,随即也从他话中回味出几分不同寻常,“什么事?说吧。”
晏长生撑着石桌盯着她:“被化剑伤了筋骨之人,可有医治之法?如今少清之中化剑一脉以你为尊,你必定知晓。”
那个姓孟的女人微微皱起眉头:“你是说那齐云天被清辰的化剑伤了筋骨?他眼下人呢?你怎地不带他一起过来?那伤是万万拖延不得的。”
晏长生忽地便沉默了下去,拂袖转身:“哼,那不识趣的小子口口声声说……说什么自己身为溟沧十大弟子首座,自然是要回到溟沧去的。听听这话,真是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