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帐子里的人一皱眉,把两只手堵住了耳朵。她的面目苍老了,性子反往回倒了回去,仿佛小时候,那无遮无拦任性着的年纪。虽然她并不记得她的那个年纪……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她快要死了。要死的人,什么也不怕。她这一生太驯顺,想起来不是不后悔的。一辈子,就这么做了一块通透玲珑的温润的玉,给许多人把玩着……她赢了花丛里的名声,赢了许多银钱……但那些对她有什么用?全是给人家挣的。到头来,她得到什么?她真傻……她索性翻过身去,撂给她们一个瘦到直条条的脊背。

还是那样呢,今朝。方才把花瓶都砸了……妈妈您看这碎碴子,仔细扎了脚!柔儿低声道。

这浪货越发疯了!呛啷一声轻而脆的响,是老鸨用鞋尖儿拨了拨地上那瓷片子。一壁啐道,明儿把她房里爱碎的东西都搬出去――天打雷劈的,这一个瓶值得二三十两银子呢!

她更加烦躁,被子拉上来蒙住了头,不去听她们肆无忌惮的谈论。她还没死,她们已经当她是死人了。她确实已是个死人了――有时,连她自己也难免这样地怀疑。

谁知道。也许已经死了。

她变丑了。她在镜子里照出来。那以后她再也不照镜子。什么怪物,吸干了她身上血肉,把她变成一具干枯的尸。未寿终先入土,对于靠身子吃饭的女人,衰老就是预先的一次死亡。

我说姑娘,你别蒙着头呀。你也转过你那高贵的脸儿来,妈妈我还不是死人呢!你眼睛里就看不见我了?老鸨尖利的嗓门回荡在整个房间里。她在被窝里悄悄地笑了笑。那有什么希奇。反正活人与死人,总是互相看不见。稀罕么?妈妈。阴阳两隔,这道理你不懂?

老鸨胸口起伏,气咻咻地瞪着她。这蹄子算是废了。完了。她早就该知道――她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一直不愿相信。这样好大一棵哗哗掉着金子银子的名花,就这么废了,换了谁谁也不能甘心伏了去。总觉得还有救。可事实一再地打击她,如今眼前偃卧着的这把骨架,让谁来看,也只是一具活尸。你见过哪个男人喜欢跟尸首来玩?

死人就是死人,不该留在活人的世界里――一瞬间,她心里做出了决定。但楼下还有个冤大头巴巴儿地候着。都城里没有爷们不知这骚货如今不中用了,那傻子仍然情愿出往日一般的价钱来见她一面。奇怪,早些日子里他又不来?――男人傻起来也真是傻。

唯其如此,冤大头的银子愈加的不赚白不赚。院子行里传下规矩,这等钱不赚,有伤阴德的。她那双小而黑的眼珠子灵活地在满面肥肉里一溜,狠狠地捎了床上人儿一眼。这个模样,就白给也没人要了,明儿卖到棚户里,谅那等拉车掏粪的粗胚们她小姐也禁不起一个两个。好歹母女情分一场,不过瞧着眼下她还有个客,把这一场敷衍过了再说。是客就得侍侯好,她不想跟客人破脸,甭管那客其实是怎么个穷酸,这会子既掏得出银子,就是大爷,就得服侍周到。霜思林不是没规矩的地界。

她咳嗽一声,把那张发过了头的面团一般的脸挂了下来道,实告诉你,是那姓游的瘟生。现在楼底下等着呢。姑娘,你瞧瞧如今还有哪个男人愿意打上这份花销来看你,单是瞧在这份情义上,你也该见见人家不是?

温玉把脊背冲着外面,半晌,并不动一动。像是才睡起来、还没完全醒清了似的,她的声音有点飘忽,然而非常的平静。

妈妈,院子里头哪有情义。这是你教我的。这本来就是个虚情假意的世界。隔着半下的帐子,更听不清楚,她似乎是笑了笑,慢慢地道,况且,你说的那个人,我压根儿就不记得了。

你这蹄子!既然晓得都是虚情假意,现放着这瘟生的银子不去赚,可不是只会说嘴么?我说姑娘,妈妈待你不薄,你凭良心想,这几个月我为你熬汤熬药,打鸡骂狗的,花的钱倒也是小事……老鸨絮絮叨叨,待要教训下去,忽然把脸一呆,干笑了几声。

游先生,哟,您……您怎么自个儿上来啦?这真是……这真是……唉,我这儿正跟我们姑娘说道呢,到了沟上坎上,就看出一个人的真心来了。如今这看来看去啊,就只有你游先生是真疼我们姑娘的……来,快请进来,病人的屋子,唉,您别嫌不干净。一面回头扬着声音喜气洋洋地招呼道,姑娘,你快看是谁来了?我的傻丫头,不枉你日也想夜也想,盼星星盼月亮的,今儿可算是把游先生盼来了!唉,真是有情有义呵!……

(八)反正你是不要我的

不知道这屋子是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这时分上灯了,屋里却并没点灯,窗户下着帘子,那昏沉的光线越发使人觉得这房间里睡着病人。有种大势已去的感觉,像是午睡得久了,醒来只见满屋暗影,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沉下去。心里还惘惘然的,仿佛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做,而这一天已经过完了……他立在床前,默默无语。空气里氤氲浮动着是药与久未开窗捂得发了霉的沉香气味。

床上的人面朝着墙,仍旧把被子蒙着头。红绫被底下看得出她肩膀与腰胯的线条,是僵硬的顿挫,转折,刀削斧凿,直落落划下来,如同那被子下面藏着什么头角峥嵘的怪物一般,使人凛然退缩。他慢慢地往前挪了半步,脚在空中悬留片刻,还是踏回原地。她不愿他靠近,尽管没说一句话,她身体的每根骨头好象生出无形的刺来,远远地逼人于外。

昏睡了一整个白昼的霜思林于此时逐渐苏醒。这会儿,楼下花厅开始陆陆续续地上客了,他听到男人的谈笑,姑娘的娇嗔,其间夹杂着老鸨那条尖利的嗓门,乱哄哄搅作一团。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客人搂了姑娘的腰,歪歪斜斜,那双小脚踉跄地砸在楼板上,咚咚地响。有点头昏,随着夜愈深,这间药香霉浓的屋子为愈来愈洪大的声浪托着,飘飘荡荡,像一条船……不知道从哪里出发,又要去哪里……他望定了床上睡着的人,眼里有点湿。然而那仿佛只是因为这屋里的气味太浓厚。

别蒙着头吧,你病着,这样不好。他终于打破沉寂,一时有点恍惚,自己听着都觉得声音温柔。太温柔。

她好象睡着了。他走上前,轻轻去揭她的被子,却纹丝不动。再一用力,方觉里面有双手揪住了被头,一定是下死力攥着了的,十指几乎穿透那棉絮。

我不愿你看到我这样子。

被窝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滞重沙哑,可是很轻很轻。轻得要断了。游江觉得自己握着被子的手颤了一颤。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那样弯着腰僵持在那里。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楼下细细地传上来姑娘唱曲的嗓子,尖怯怯地,一扭一扭上来了,一条凭空攀缘而至的水蛇。跟着是男人们起哄叫好的声音,笑谑嘈杂。那姑娘想是被谁揽入了怀里,立时,方才在曲子里缠绵着的那管喉咙高声叫道:讨厌!你这死鬼前辈子太监投胎是怎么的,就饿得这样!……没有光的房间里,这一切听得分外的明晰。他额上渗出微密的汗珠来,迟疑了半晌,还是只能把那句话重复道,乖,别蒙着头了,你不愿我看,我不看便是了。玉姑娘,你……你把被子撩开点,这样透不过气来的。

她在被窝里又咕哝了一句什么。他听不清楚,追问。

玉姑娘,你说什么?可是要甚么吗?

――反正你不要我。

她说。顿了顿,又道,你不用可怜我,来看我。我不稀罕。我所做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你用不着在这里自作多情,怎么,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才……

她咳嗽起来。

他的整个脸都扭歪了,仿佛经受着极大的苦痛。然而她是看不见的,正如此时他看不见红绫被底下她的容颜,究竟憔悴到了何等地步。楼下的姑娘在众男人的哄逼之下不得不把那支小曲儿再来一遍。扭着细巧灵活的喉咙,将这段不知所云的相思从头一直的唱到……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游江顺着那声音的来路望去,这屋里没有灯,雪白的窗屉子给楼下的大红灯盏映得艳靡非常,搅着点昏黄的月色……但那是别人的灯,别人的月,别人的风流与团圆。他只得悄悄地把两手从被头上移开。

里头却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来,捉住了他。凉,瘦,硬。她不说话,也不把他的手硬往她被窝里拉,只是那样按着他在锦被之外。是红绫蜀绣的上好被面,近日因为病人汤药频繁,怕弄脏了,老鸨命在被头上用白布草草蒙了一圈五寸来阔的沿边。他两手给那只冰凉的手按住,掌心里压着粗糙的触感。

……反正……你是不要我的……

游江失神地注视着露在白布之外那一头乱发。温玉,你知道我是赎不了你的。他慢慢地说。闭上眼睛,半晌,什么东西落在红绫之上,无声地渗了进去。那只是个颜色略为深沉一点的痕迹罢了。

温玉,我……不能……

他断断续续地说。扣住他的那只手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把被子拉开。

我能。

她说。这些年,我攒了些东西。别的不够,要买我这么一个人,大概够了。

黑黢黢的帐子里,他看不清她露出来的脸,在蓬乱的发与粗白布之间,一块模糊的淡色影子。然而他听见她很快乐地笑了笑。

我这样一个人,值得什么呢。先生,我知道你不会娶我。不过没关系,等我把自己赎了,我再也不糟蹋自己了……先生,我会乖乖的……这样也许以后你会慢慢地喜欢上我……我是很开心的,先生,我相信……

游江完全地呆住了。他望着枕上那一条尖尖的苍白的影,随着话语,她口里发出浓重的药气。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她抓着他的手,自顾说道。

(九)侯门一入

玉姑娘活过来了。

一天一天迅速地好起来。简直像着了魔。这样重的症候,一条命去了大半条了――根本一只脚已跨到阴司的门槛里去了,但不知怎的,忽然间一转身,她又轻轻巧巧地退了回来。好象连生死也能由她自己做主,想死便死,要活便活,这样离奇的垂危与康复透着蹊跷,并不值得欣喜,反而令人疑惧。

简直不是人,像个妖物。

背地里嘁嘁嚓嚓地议论着。然而掉转面,在她面前自是浓浓地堆上一脸喜色。姑娘呀,我的好姑娘,你真是福大命大。妈妈早就说了你这病不碍事――不碍事的,是不?现今可好了,我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了,我的姑娘,你这福相,透着少说还有四十年荣华富贵好享呢,哪能够就这么说不好就不好了的――我们玉姑娘人气旺、火焰高,阎王爷都不敢收的!

老鸨嘎嘎地高声笑上一阵,拉过她的手来摩挲不已,左右端详,眉开眼笑。

往后可不许这么胡想瞎想的糟践自个儿了。咳,也怪妈妈不好,往后啊,再不让你这么辛苦了!哪个要再想见我们玉姑娘,可得先过我这一关!

又道,气色是缓起来了――就是还有点瘦。回头叫厨房多炖点参鸡,这可要好好地补一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