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晚上柔儿满面含笑地捧了瓷盅来。人参鸡汤,枸杞雪莲,变着花样地送来精致羹汤。她一下子变得从所未有地清闲。

玉姑娘大病初愈,暂不见客。但都城内外,欢场上的朋友没人不知道她好了,人又一天天精神起来。逐日里旧客新朋遣人送的鹿茸熊胆、花草玩物堆满了屋子,还夹着笺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的是百般柔情的诗句,以示相思与探慰。

――这个给你拿去做衣裳罢。她把一块上等杏儿红的越罗料子推到柔儿面前,里头一张淡绿葵笺随手团了一扔。柔儿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笑道,又破费姑娘赏我们衣服穿了……这料子真水灵!姑娘……您不自己留着做件袄子?

她笑了笑。懒懒道,叫你拿你就拿去罢。我病的时候,多亏你汤水照应,这个算得了什么。明儿我好了,要多少这东西没有。这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值不了什么,谁拿它当正经衣裳穿!

那我就讨姑娘的彩头了。柔儿嘴边的肌肉抖了抖,然而仍旧堆着笑,很贴心地俯耳道,都说姑娘是有后福的人,你看这一好了,颜色比先前还更水灵了多少――比这料子还水灵!这往后定然更是花运红火、贵客盈门的了!我先替姑娘贺喜了。

她独自关起门来,对着镜子端详。看着看着,镜子里的人泛起微微的笑颜来。颜色比先更水灵了,是么?看着果然是更娇艳了些儿。身上脸上的肉刚刚缓起来,久不见天日了,仿佛伤口新生的肌体一般鲜嫩,半透明的苍白颜色,内里映出新的血色,挡也挡不住地,红是红,白是白。她像新春一株雪地里的梅花,要开了,挡也挡不住。瞧着镜子就熬不住要笑,她抿了嘴角,冲镜里微微斜睨一眼,飞个眼风……这样水汪汪的湛黑的眼珠子,葡萄一般。

不。她正了正脸色,把手从鬓边放下来,撂于膝上端然对镜而坐。不,温玉,你以后要乖乖的了。不能再搔首弄姿、不能再糟蹋自己。你答应了先生以后要乖的,不是么?

……这样,也许他就会慢慢地喜欢上你。

她出了一回神,怔忡地,慢慢地微笑了。她以后都会乖了。她知道自己以后会乖了。

不是不辛苦的。人家的女儿学的是贤淑节烈,德容言工。而她长在这院子,所学所精,不外如何勾引男人上床、勾着他们一回两回地回到她床上来。她很清楚,她是个倌人,离了男人贪馋的眼与饿渴的手,离了那些精力弥满无处发泄的耸动着的身子,她并不美,甚至什么也不是。这地界纵然肮脏,到底她已经习惯它。出了这圈子,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完全像一个新生的婴儿要从头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这平淡而稳妥的寻常人的世界从头摸索起。满目仓皇。但她是快乐的。啊……她可以做些什么?或许她可以学着为他烧些小菜,把那些简朴而干净的青布衣袍洗得更干净些,当他外出授馆的时候。他的衣裳都是这样干净,他是喜欢干净的人。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

这样你就会慢慢地喜欢上我。

她脸上带着点渺茫的笑,打开抽斗,衬底丝绒之上宝气氤氲。从前许多爱过她又离开她的男人留给她的珍宝,一件一件都是这么美丽……当然,他们只是在床上爱着她,她知道。但这世上,或许有一个人会不因她的身体而喜欢她……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吧。

她的手上,一件一件那些金珠翠玉流过去了,琳琳琅琅地相互撞击出悦耳的声响。它们每一件代表着她的一次出卖,然而它们成全她,在此时此刻,在将来。

将来,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吧?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越变越小,越变越小,小到了相信先生会喜欢上一个乖孩子的年纪。她不记得的那个年纪。

老鸨满意地看到玉姑娘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往日容颜,甚至更加美丽。她的眼底流动着一种从前所没有的光。这一次死而复生,这棵摇钱树似乎越发丰茂,香花艳丽引得大群蜂蝶闹嚷嚷渴欲一亲芳泽。

总得再敷衍一阵子的。眼下就她手头这些,要赎身只怕还是不够。她清楚妈妈的手段与胃口。不过没关系,打起精神,再好好地敷衍一阵,也就差不多了罢。况且如今多少阔客眼巴巴地等着见她。温玉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他们不管她的死活,但可以主宰她的将来……为了庆贺她的后福并一显挥金如土的气概,带着大批的金银珠宝。

她的手仍然在琳琅珍物之间轻柔地穿梭,姿态娇媚。不过和着那丁丁冬冬的清音,心底里是默默地拨着算盘珠的了。盘算着,还要多少次呢?

然而这件事在她预想的日期之前被解决了。

二月里,京里老王爷派人送来一色珍珠首饰匣子,以贺姑娘玉体康复。并发下话来,玉姑娘,他赎了。定金另遣人交与妈妈,待过门那日,额外另有厚礼相赠,多谢霜思林栽培姑娘这些时日的辛苦情意。

我的姑娘,难怪姑娘腰杆硬,敢情有个这么大来头的撑着!我说姑娘你也真本事,怎么就三不知的把这位爷给套牢了,我们是一点眼色也没瞧出来呀!姑娘您能耐,您的手段!现下好了,山鸡变凤凰,可是飞上高枝儿去了!老鸨黑着一张脸,冷冷地把那匣子推到她面前。瞧瞧吧,这可是好东西,珠子都有指肚儿大。还得多谢姑娘捎带着我见了世面。哼,人家爷们也真是痴心哪!宗室里规矩那么大,为你,不管不顾了,玉姑娘,你厉害。不是我说,做妈妈的养了你这些年,你有个好去处我也不是不高兴哪,你何必就瞒得妈妈这么紧,半点口风也不露!倒像是我见不得你们好似的……

温玉呆呆地对着那檀木匣子,匣盖打开来,里头珠光莹白温润,融融浮着,把脸都照亮了。一壁听着老鸨唠叨,她抬起手来,轻轻抚过那指肚儿大珠子串就的头面。这匣子,价值千金。

……好啦,姑娘也不用哭丧着脸给我瞧,你心里得意,那就笑呗。别憋着藏着的倒憋坏了,我担不起这干系!你现下是王府的人啦!妈妈也不指望你往后想着提携照看我们这些下九流的,算是白养你这些年了,你就是心里再兴头,也给我耐烦些,熬过这几日好好的上了轿离了我这门,妈妈我就算是得了你的济了!我说,别死盯着那头面瞧了,这赶明儿姑娘你就穿金戴银,比这个好的不知还有多少呢!快别放出那小家子气见不得好东西的模样来,姑奶奶您就开开金口笑一个罢!真是!妈妈眼睛里头你还装什么装!

老鸨一甩帕子,愤愤道。她怔怔地把眼睛由匣子里移到她脸上,瞅了片刻,果真的扯动嘴角,笑了笑。

是啊,这世界有什么不能拿钱买的呢。

她轻声说。

十日后,她上轿,离了霜思林的门。

都城的欢场中从此没有玉姑娘这一号人物。大家都知道,有个大来头的主儿把她金屋藏娇了。难免有点惋惜,好容易她好了,还没等见上一见,就被那位主儿占了先。这往后,想找玉姑娘玩,是再不能了。

可惜。难得的一个小娘。

侯门一入深似海。

(十)世上没有桃花扇

尽管走的是王府花园的角门。接她进府,到底是不便声张的事,虽则丫鬟下人一样地唤着玉姨娘,她始终不像他的另外一些姬妾般身份明确。有点神秘兮兮。每个人包括夫人都知道她的存在,然而究竟不能过明路。她是院子里出来的。老王爷的荒唐,宗室的羞耻。

每个人假装着不知道。接来那日,他没有命她拜见夫人与府里其他主子,以后也没有。一乘小轿,悄悄地径直将她送入花园僻静处一重小院落。

她是个污渍。颜色再漂亮,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那就是脏。不是桃花扇,戏文中那义烈的名妓为拒豪强逼婚以死明志,一头碰去溅了一扇面的血,点染成为灿烂桃花。那样的传奇、佳话、有情有义,决绝单纯鲜明的美色,究底,只在戏文里头,不过是伶人扮演的感天动地。

――天下哪有那么多的佳话。当她坐在轿子里,悠悠经过长街的时候漠然地想。十日间,她没有派遣心腹去给他送信,像戏文里常常演的那样――根本她也没有心腹,在霜思林这样的地方。什么姑娘与使女之间情若姐妹,经历了许多磨折,最后终于撮合得佳偶天成的故事,全是放屁。

其实,原也不需要特为的告诉他。玉姑娘要赎身了,这消息常来霜思林走动的朋友们哪个不知道。他若要来见她,早就来了。可见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他一介儒生能从老王爷手里把她抢过来么?凭什么――呵,不要相信戏文,不要相信诗句。什么但愿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你相信么?

何况他根本不想跟什么人抢她。他不会主动地来争取她,这一点她太清楚。他不要她,从前,现在。她所能赌的,只是以后――以后,或者他会慢慢地喜欢上她――但没有以后了。轿子在进入角门之前落地,短暂的停歇,通报门上。那一刻温玉很想掀起帘子来看一看外头,她知道这一进去了就很难再出来。然而她苍白着脸坐在小轿中,暖热紧窄的黑暗,也像是一次新生,要出生还未曾出生的当儿……啊,生是痛苦的。倘若她一落地便是在这园子里头,又怎样?

什么人低低地吆喝了一句。轿子又忽忽地离地,吱呀一声,通过了那扇小门。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她终究是没有动一动。

没什么分别吧。她对于外面的世界,也并不怎样留恋。算了,都算了。说到底,原来她不是戏文里有情有义的旦角。他,也不是她的生。不过是花丛流连,一段偶然的相遇,遇过之后,不了了之。天底下,这样的故事才是多着。并无那么些个桃花扇,亮烈夺目。

而她,只不过是衣上一块暧昧的迹子吧。像有一次月信来时,有个客人强硬地要她,非要不可,粗暴地……次日在藕色小衣上发现红白相渗的印迹,如一朵丝丝缕缕缠绵入扣的水花。日久变成淡淡的褐色与牙黄。她没有再穿过那件衣裳。

其实,血迹不会是鲜红色的。她不明白,写戏文的人,怎么不懂。

她知道她不会为他去死。她的身体内,流不出桃花颜色的、亮烈的血。

她只是一块污渍。年深月久,辨不出本来的面目。

至于老王爷,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事隔一年之后忽然想起来要她。她以为他早已把她忘却,在那个寒冷的清晨之后。她觉得他理该把她忘却。但也许他一直是要她的。他说要带她回王府,这样看来,竟当了真。

温玉没问过他关于这一切。也没人请她思量。她的身份是暧昧不明的,她的作用却至为明确。

老王爷要她。很明确。

只是要她。

因为这世上有一只红漆描金八宝为嵌的马桶,用起来很舒服。

或许,那是如今唯一能令他舒服的一只了。人总是需要排泄的,哪怕是王爷,哪怕是年过六旬的老王爷,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