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她灌丧这许多黄汤来的?她揪起眉毛打断道,这缺心少肺的,柔儿跟去是做什么用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噤声,拖着哑的尾音,像是一口气没上来,被自己的念头堵住了。
柔儿说,姑娘从来不要她代酒。在恩客面前,撒娇撒痴,客人乐得屏退侍女灌她个痛快――女人醉了,很多事情变得分外容易而有趣味。在人家叫的局上,酒楼包厢众目睽睽之下,坐在恩客的大腿上吸着银水烟筒,醉得东倒西歪,两个坠子直似打秋千……一头想着,一头不由把手帕子揪做一团。霜思林的脸都叫这滥污货给丢尽了!
玉姑娘,玉姑娘……玉姑娘!
她歪在床上,厌烦地偏过脸来道,叫魂哪?
男人立在床前,搓着两手,趔趄不前。他只顾嘻嘻地笑,满脸是发出兴奋的油光。得了一声回应,好似奉了圣旨一般,即刻趋近,躬着腰在她耳畔低声询问,姑娘渴不渴?要不要吃杯茶?
温玉摇头,皱着眉――他贴得那么近,口里的气味咻咻地嘘在她耳根子上。她很想用力摇头表示她的厌恶,然而酒沉了,略动一动只觉心里直往上撞。男人的声音和着他的胡须在她面颊上嗡嗡地蹭成老大一片。
这可真是喝多了,玉姑娘,你这脸蛋儿红的……
她迷怔着醉眼,打量这屋子。满坑满谷堆着红木家什,描金箱笼,堆天蹋地,雕漆小几乌黑锃亮满嵌着螺钿,墙上一张挨一张密密挂着不知谁的字画,花花绿绿。她扯了扯嘴角。酒沉了,心里还是清楚得很。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卖猪肉的张二秃子的卧房。方才吃酒时他说什么来着?这二年开了个砂锅白肉居,赚了不少。
……玉姑娘,我是个粗人,没法子呵,早年间咱穷,想雅也雅不起来不是?现今好了,买卖做起来了……玉姑娘,你别瞧我长得这个样子,我是真心羡慕识文断字的人哪!真的!你别瞧我长得这样!……我一有了钱,第一就是把屋里好好收拾……你别看什么箱笼大柜的,这算不得什么,我晓得,这些都是俗……俗物,待会儿你看墙上,第一我就是把字画布置起来。我到街上,请先生给我赶早弄出来的。我说了,钱不怕花,唯要画得好,要风雅,花多少钱我都不怕!真的,玉姑娘,我一向的看重风雅呀!待会儿我带你去我那儿,也请姑娘给我鉴赏鉴赏……
她瞅着满墙齐崭崭排列开来的字画,虽然酒闹得难受,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想张二秃子的肉铺里一定也是这样齐崭崭地挂着猪腿。他看见她笑了,惊喜交集。两眼随着她目光一溜,不由得意道,我这屋子还不错吧?这回姑娘可是相信了,别瞧我生得像个粗人,我这人是最看重文墨的。玉姑娘信了吧?我还想着,往后闲了也该学学做诗,现今我们馆子里那帐房先生学问就不错,赶明儿叫他教教我去。
她把枕头拉过来蒙住脸,咯咯地笑。张二秃子又道,其实我时常觉着,我这人骨子里也是个雅人呢,明儿学会了,就能常常的跟姑娘唱和了。
好啊,我等着张老板学会了,明儿后儿的,咱们也来唱和唱和,只怕张老板你到时候要笑话我呢。她闷在枕头底下,懒懒笑道。
敢情姑娘这是在寒碜我来?他涎着脸越发凑近,你瞧,姑娘你又不信我了不是!我秃子不是那等空口说白话的人。我也懂!像姑娘这样的人儿,瞧不起我们也是寻常的。我懂的,姑娘这样的人,是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
她噌地坐起来,把枕头直摔到他脸上。放你娘的屁!方才席面上你把我身上都摸遍了!什么不可亵玩,当着人,就差当真脱了裤子给你玩了!
他吃这一下,给砸得懵头懵脑。两手接住了枕头,露出一颗圆圆的秃头来,油光瓦亮。张着嘴,迷惘地拿不准应当生气还是赔罪。她起得急了,一下陡觉天旋地转,酒往上涌,嗳了一声往后又倒下去,软软地睡在床上。
心里头掀山倒海,她喝下去的那许多酒,只是在里面翻腾着,寻找着出口。她紧闭了嘴,脑门子里一下一下撞得疼,四肢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然而感官却是出奇地敏锐,甚至闻得见被褥上薰得浓浓的香料底下一丝油腥气。肥腻的死肉的气味,使她始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卖猪肉的张二秃子家里,从前卖着生的死去的肉,如今卖着煮熟了的死去的肉……
不是在霜思林她自己的卧房。这是第一次在外头过夜。霜思林的姑娘,无论出的是谁的局,没有私自在外留宿的。这是规矩。什么样的贵客,要渡夜的话也得带回院子里来。这些年,她还没看见哪个敢违背。
……如今这不是看见了一个么?她翻了个身,面朝下埋在那又香又臭的褥子里,人所不见地微微笑了。霜思林的姑娘,没有哪个像她这样贱。她知道。别说霜思林,就是胡同里暗门子也没有这样东家宿了西家宿的。除非是连个自己的窝也没有。像臭水河边住棚子的野鸡,才会随随便便地宿在客人家里。姑娘呵,姑娘,你这样玩下去,将来不知道要弄到什么田地!她完全想象得出老鸨的脸色与言语。什么田地?如今简直就像个野鸡。说不准将来就真的是个野鸡。没关系。她不在乎。她吸吸鼻子,一股油膻味透入肺腑,反倒笑得更欢畅了。
什么都无所谓。就算真的成了野鸡也无所谓。何况不一定就那样,有的是人要她,比如眼前这个卖肉的张二秃子,他老婆早年跟人跑了,也许他会娶了她,然后天天的给她吃肥厚的白肉,天天的吃,直到她也变成同样的一块。
他不是还说要向帐房先生学了做诗,跟她唱和么?她把手揪着褥子,然而那大概是闹酒的无意识的动作。她笑得满面欢喜。
张二秃子还愣在那儿踌躇着适当的反应。她忽然用手支着床,回过头来向他一笑。
……也不怕丑。她从眼角里瞟着他,轻轻嗔道。他大喜,迅速做出了决定。他不是傻子,放屁听音,女人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还不够明白么?连鞋子都等不得脱,两只脚互相一搓,蹬了鞋爬上床来。
玉姑娘……我……心急嘛,谁让你这么美,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了!张二秃子扳着她的肩膀,鼻子凑在颈窝里呼哧呼哧地嗅着。玉姑娘,你擦的什么胭脂粉儿?真香。
她撑着床,缓缓地翻身过来,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臂勾住男人的脖子――不知是压得麻了抑或酒醉,肢体迟钝发木,因此任一动作仿佛都被放慢放大了无数倍――她觉得她每一个举动都沉重而清晰,有种被瞩目的感觉。
似乎有人看着她。看着她搂住张二秃子,表演一幕活春宫。她微一迟疑,张开嘴,接住了身上男人的舌头。他跪在床上,庞大的肚子下垂到她身上,蹭来蹭去。她睁大了双眼。
――给你看!给你看个够!帐顶上,空气里,冥冥中哪里浮着一双深陷在眉骨以下的忧伤的眼睛。她看不见它,但她觉得它在看着她。看着她表演。
好,就给你看个够。
她惨然而笑。但她的唇舌间堵着男人的嘴。急不可待地啃咬,好象她是个熟透了的水蜜桃,恨不得咬开个口便从那儿滋地一吸,把里头的汁水都吸干了去。
你看够了么?她更紧地抱住了张二秃子,抬起腿盘绕在他身上。他是她的一个恩客,没什么分别。
所有人都只不过是她的恩客。而那个人……他也只是她的恩客。
他连她的恩客也不再是。
自从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来过。她清楚,他不会再来了。她已经彻底地吓退了他。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可是不会再来了,那个人。所以她失去了一个恩客,然后,有了许多其他的。没分别。
她闭上眼睛,开始剧烈地喘息。当张二秃子努力地终于解开她的裤带时,她媚笑着对他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
她说,张老板,我们是同行。
第四次推开房门的时候,柔儿心里着实发憷。她先用指节敲了敲门,唤了一声姑娘,然后推开,同时灵巧地侧身躲在门后。觑着屋里并没有什么异响,这才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屋。
小心没过逾的。方才才一进门,迎头便是一只花瓶丢过来。要不是自己躲得快,这会儿怕不头破血流了。她皱着眉。为甚么妈妈还叫她侍侯玉姑娘?难道对这疯婆娘还心存冀望,以为她还会好起来,重新成为她的摇钱树么?
如今那女人只是霜思林的笑柄和拖累。妈妈也太想不开。只管舍不得丢开手,也不看看她现下成了一副什么模样!柔儿嗤笑一声。同时响起的是一下尖声的急躁的叫喊。
我不见!你又来做什么?给我出去!我说了我什么客也不见,你是聋子么?
帐子撩开一条缝,里面的女人蓬着一头乱发露出脸来。面色发黄,发干,媲美直直地戳向房门的那一只手,手背上凸出五条筋脉。柔儿笑笑,道,姑娘,您且耐着性子听我说完呀。这个客……
不见!谁也不见!你让他滚――
帐里的人像一头暴躁的母兽,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只管把她自己的那一嗓咆吼重复喊叫着,她蜡色的脸上,多日未曾修整过的两条眉毛拧成一股,那只瘦手一下又一下,直往门外戳着,五根葱管般长指甲已是折断了三根,蔻丹却尚未褪尽,在嶙峋的手指末端星星点点班驳着陈年老红。
她以为她还能摆着红姑娘的谱么。一棵摇钱树,死了就是真死了。不像别的树,死后枯枝老干还有人挖出来,美其名曰清供雅玩,什么幽斋曲房之内,登堂入室。这儿是酒池肉林,一棵一棵莹白的女体,鲜嫩多汁。但老了,枯了,死了,就完了,不会有谁再来多看一眼。
柔儿又笑了笑。她以为还会有男人来找她么。
人说霜思林的玉姑娘给男人干得太过火,血气损亏过多,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两个月,身上的肉都耗没了,而且有点疯疯傻傻。关于后一个消息,没人知道准信。霜思林的妈妈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不中用了,仍旧的延医问药,谢绝了一切的客们让她静养。这一点,风月场里倒真是难得。偶尔席间局上,提起玉姑娘,两个相识的男人相顾淡笑,心照不宣。如今她怎么样了?――谁知道。好久没出来了。许是还病着吧。――哦。
就这样就完了。或许从前他们同为她的入幕之宾。但那有什么关系,花国里,遗忘是唯一的金科玉律。人家说婊子无情,客也一样。不然,何以抵受如此轻易而迅速的分分合合、新旧相替?今儿还山盟海誓的小娘,明儿就不知去了哪。昨日轻怜蜜爱的情郎,也许今朝,是从对门姐妹的房间里踱出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两个月已经足够很多朵花开了又谢。
很快就没人再记得她。其实,她早已化作泥尘,只有她自己还不知道。还当自己是枝头最高处骄矜红艳难攀难折的那一朵。客人们践踏着春泥,欣喜地发现了新的含苞的骨朵儿。
――你早就死了!你不知道么?她听到心底里狠狠地啐了一声。
但她却陪着笑,柔声道,姑娘还是见见罢,这客……
怎么?姑娘架子大呵!连我也不见么?
房门口,随着踢踢沓沓的履声,响起来的却是老鸨的声音。到了屋门外,且不进去,一只手撑在门框上,耷拉着眼皮冷笑道,不承望如今浅水里养不住大鱼,哦?我们玉姑娘越发的出息了,现今不单把客瞧不在眼里,连我这妈妈也成了聋子的耳朵――配搭儿!我说玉姑娘哪,妈妈我可是好心好意来瞧你的病来着,您好歹也得耐烦着性子把我们这下里巴人瞅上一瞅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