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来会这样痛苦。真的痛。心里头给人射了一支箭。
拔不出来了。
(六)你只是我的恩客
他脸上震了一震。低下头去,假作没听见。他把面目深深地往手中的书本子里埋下去,脊背佝偻着,看得见两块八字形的肩胛骨,高高地凸了起来,那挺直的鼻子,深陷的眼窝,越发高下分明,沉入一片暗影。温玉放下了剪刀,仰起脸,直朝他望着。话说出口来,也就不再忐忑。她渐渐镇定起来。
先生,你看已是三更了。莫让良宵虚度呵。
她从床头小几边站起身来,走到他后面。软底绣鞋落步无声,但她的影子在地下摇曳,拖得长长的,一忽儿折了上墙,一忽儿又横扫开去。满屋里都是她的影子,幢幢地,这房间充满了一种放大的迫近的威胁。游江全身僵硬,只顾躲藏到书页里去。
手里忽然一松。她的手越过他,从后面把那本书掣了去。
温玉苍白着脸,将书反扣在桌上。他来了半宿,看了半宿的书――没看她一眼。不看她,为什么又要来?为什么要在她已经忘了他的时候又回来、提醒她有个人不要她?
她是只剩下身体的人。但他连她的身体也不要。
她觉得鼻子里酸上来。有些东西,热的,辣的,往脑门子里直钻。可是她仰了仰头,将它们倒流回去。
玉姑娘累了,先安歇吧。我想再看一会书。他假装不懂得她所说的,然而肩上忽地一沉。
温玉把两只手按住他的肩膀,笑道,先生真会说笑话,谁个来逛院子是为了看书来的?敢情先生把我们霜思林当成了学堂了么?她弓下腰去,在他面颊上挨挨蹭蹭。莫非先生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晓得逛院子找姑娘该干些什么事。那,让我来教你……
她猛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几乎没跌在地下。抬起头来,惊愕地瞪着他。
游江立在那里,胸口一个劲儿地起伏,仿佛气得说不出话来。
玉姑娘,请你自重!半晌,迸出这么一句,胡须已是簌簌地乱抖。
自重?她反剪了两手,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眼睁睁望着他。自重?她做梦似地,把这两个字喃喃地重复道,逐渐,脸色由白发青,却泛起微微的笑容来。先生,您当我是什么人?我们这儿又是什么地方。您说的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他身子晃了两晃,跌坐在椅上。像一条上了岸的鱼,张开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不是先生您东家家里的公子小姐。您也清楚,我们这儿是窑子,下九流,我本来就是给爷们解闷儿的。什么诗妓,好说不好听。她索性一旋身,半倚半坐在桌子角上,咬着帕子斜睨着他吃吃笑起来。我说游先生哪,您别逗我了。您也别装着瞧得起我――我不稀罕。干我们这行的,本来就是认钱不认人,您瞧得起我也是白费力气――狗坐轿子,不识抬举。过来,您要真疼我,就好好地亲亲我――
她扭动着腰肢又上前去抱住他。像个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挂在他身上。呵……他这样瘦,两手里抱住一把铮铮的骨,如同她画的虬枝梅花。他身上半旧的青布袍,一如她所想象,是洁净的,洁净地发出墨与纸张的气味。他整个人,就像一卷新印出来的诗集,一行一行,里头全都是梅花,月亮,飞雪,细雨,萧萧的竹子,没有那肮脏的现实……温玉把脸死死贴在他背上揉了又揉,眼里落下泪来。
他惊呆了。在她的怀抱中,扎煞着双手,推没处推,躲没处躲――她的身体紧紧包围了他,前无去路。四面八方全都是她,温香软玉。他软弱地挣扎着,努力地别过脸,不让她寻找到他的嘴唇。
先生,你讨厌我。
她的喘息忽然平静下来。她轻轻地说。游江不由自主,梦魇般回过头来。他看到了她的眼泪。
红烛摇动的光里,温玉的面色死一样地苍白。她望着他,任双行泪水自顾挂下来,唇边露出一种孤单的笑靥。我知道你讨厌我,先生。我让你很恶心是么。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喜欢我。我是长在这霜思林里的,我从小学的就是如何让男人受用,让男人爬上我的床然后掏出银子来。我不会别的本事。先生,我知道我应该静静地坐着,跟你讲诗论词,谈书说画,那样你或许会有一点喜欢我……可是我不会……那些都是骗局,我讨厌它们。我用它们骗男人的钱,可我不想骗你,先生……我不喜欢那些,我只是用它骗人。
先生,我所有的,只是这个身体。但你不要。
她自顾自地说道。脸色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游江瞧了她半天,反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玉姑娘,你不该是这样的。
他低沉着声音道。温玉怔了怔,反倒笑了。是么?因为我是你的学生么?
她仰脸对着他,眉目间又恢复了那娇媚放浪的神情。可是你如今不再是我的先生了。
你只是我的恩客。她轻声说。
她穿了那身织金盆景十锦缎袄裤,出局去。
对着镜子,把妆容仔细地修葺完毕,又唤柔儿捧过架上那盆栀子花来,端详半晌,取剪刀将一枝并头的齐根剪下。柔儿在旁看得倒是稀罕。玉姑娘是很少出局的――几乎从不。这也是妈妈的意思,为的原是自高身价。倘若霜思林能诗会画的活招牌随人有两个臭钱一叫便赶了去,那还有什么希罕,既然是招牌,必得高挂在本处纹丝不动,令人只能巴巴儿的过来瞻仰,这才显出这招牌挂得高,不是容易摸的着的,顺带表明了这家门楣的金贵。才能令人家把臭钱情情愿愿地双手孝敬出来,且还觉得自己塌了便宜的。像今儿个这局票,不过是一南来的盐商,想是才到地界,为了显示自己阔绰、玩儿的老到,便道听途说地叫了最好的院子里最红的姑娘。往日里这等外地土财主的局票多了,从来都是一笑置之。
可今日姑娘既然要去,也只好侍侯。就连妈妈,还不是夸了几句姑娘伶俐、知道做生意,命她好生跟去服侍。大约觉得这块招牌已经树得稳稳的了,偶然一两次出去陪个土佬,并不碍事吧。
――心思活络点儿,该代酒时多替姑娘敷衍着,别让姑娘吃了亏!方才,妈妈这样叮嘱来的。她这厢打点好了手巾、豆蔻盒子、银水烟筒,楼下正好来报轿子已经备好。那财主的局票又来催促了。
这就走罢。姑娘道。把那枝并头栀子在鬓边插妥,平静地向镜里瞥了一眼。是不能让她多喝了,柔儿想。瞧,这会儿还没饮酒,姑娘的脸儿已是红扑扑的了。敢是这天太热了?六月里,姑娘身上那织金袄裤看得人眼花缭乱、虚火上升。
温玉站起身来,膝上拂落了几片绿叶子。那朵香花儿被她扯得光秃秃的。
那晚南边来的盐商高乐了整整一夜。他决定再不听人唬弄。还没来,人就都告诉他说都中的姑娘们眼高于顶,稍稍有点子名声的都刁得很,不但不容易请到,甚至还有看不起客人拿客人耍笑的。看来,耍笑自己的八成还是他们吧!像这个玉姑娘,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霜思林里最贵的红牌,这不是随和得紧么?眼见为实。
玉姑娘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本来也是,吃这口饭的,甭说她,连整个院子还不是仗着爷们捧才撑得起来,她敢冷待了恩客?这世界花钱的就是大爷,就是衣食父母,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去挣,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必定是家乡的那些朋友想吓住他,好让他回乡时没的可吹嘘。嘿,这回是错打了主意了,幸好自己聪明。家去得摆桌酒请请他们,顺便夸耀夸耀,自己是怎么一叫就叫到了都中最红的倌人,不但叫到了,还陪着痛痛快快地吃到席终,不像以前叫过的那些,屁股还没坐热就推说转局去别处赶场了,把你晾在那儿。这玉姑娘多随和,不但吃到席终,还殷勤地把大爷请到霜思林去过宿。当然,贵是贵了点,但真值呀!别处,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姑娘,又漂亮,又乖巧,又……够劲儿。
一直到返乡的时候,他还津津地留恋着玉姑娘。真是风骚的小娘,难怪这样红,是有道理的。看不出她在床上是这么淫荡的,仿佛比客人还得到更大的快乐似的,像狐狸,像蛇,扭动着厮缠着只是要要要,几乎把人都掏空了……人家那可是真功夫!……唉,要是自己再年轻上二十岁就好了。
(七)没什么分别,都一样
霜思林的老鸨近来很是烦恼。
深更半夜,歪坐在椅上呼噜噜吸着水烟,发出一种类似老猫昏睡时喉管里的声音。她在等温玉回来。腹中打着稿子,待会儿该怎样给这个小蹄子好好地训个话。
太不像话了。早就该教训她,看在她是自己手下第一个得意的人儿,这几年也着实挣了不少银子,不便破脸罢了。她反倒登鼻子上脸,越发作起来――呸,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这院子里还没轮到你说了算呢!她狠狠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冒出两股浓烟来。
不过这蹄子一向是很知道进退的。就这些日子,不知发了什么癫,竟整个儿的变了个人似的,成日家疯疯傻傻,真叫人看不上。再这么下去,跟那起半吊大钱一夜的贱货有什么分别?虽为青楼人、却有林下之风的玉姑娘如今竟成了个来者不拒,随便什么人招之即来,给钱便可恣其所为。陪喝陪抽陪睡,连她还看不入眼的各等猪头狗脸,她却百般的殷勤狐媚拉着往她屋里过夜去――一副下贱相!简直像是存心自个儿把自个儿往泥坑里踩。
她越想越气。捧起这样一个上得台面的姑娘,不是容易的事。从前有多少文人墨客、达官士子,慕着这文采风流的名想求见一面而不可得。如今?什么东西,得不到的才是好的。剥去了那层高高在上的闺秀的皮,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窑姐儿。裸身,在男人下面蓬着头发,两只奶子晃吊着,开始显露疲惫的老态。
她已二十多了。在姑娘儿们,这个岁数已是年华老大。一向长红不衰,只因她的与众不同。
玉姑娘的招牌渐渐地在倒塌了。这令她感到惶恐,更多的是气愤。凭什么,这块招牌又不单是她一个人的。莫非这蹄子年纪大了些儿,忽然难耐寂寞,发起浪来。但霜思林的声名可不能因为她发浪而变成个笑话。姑娘呵,姑娘,你这样玩下去,将来不知道要弄到什么田地!她暗暗斟酌着这句威胁的轻重。那蹄子会明白的。
派去的跑腿回来了。姑娘喝醉了,眼下不能回。张爷说,留姑娘多坐会子,醒醒酒,待会儿他亲自给送回来。
老鸨暴怒起来,这当儿顾不得心疼那翡翠嘴子,把烟杆啪地一拍。
送?用他送?送了来还不是又往她屋里一拉!那卖猪肉的,她不要脸,我还要呢!传出去还做不做生意了!你再去给我叫,务必把这死蹄子给我叫来!
跑腿的嗫嚅着,不敢搭腔。一时开口道,是姑娘赶了小的回来的,张爷也不叫小的多呆。掌柜的,要不……还是让张爷把姑娘送回来吧,小的看姑娘那样子也实在是难行动,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