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莫非他是她曾经的客?她记心很好,若是见过,怎样也不至于忘得一点影子也没有。可……她真的不记得。难道说是在这以前。啊……这以前……在温玉还不是玉姑娘的时候,在世上的男人于她尚不是“恩客”的时候……也许她见过他。

但那是一段空白的时间。

无端地,有点恐怖。她注视着男人瘦削的肩膀。他是尊青灰石像,冷而且硬,话语抛到上头激不起半点回声。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冰冷地待她,无视玉姑娘千金难买的身体。温玉垂下眼睛看着自己交握于身前的手。十指死死相缠,像一个死去的蝴蝶,有许多冷白僵直的腿。她的身体,她的美是活在男人的目光里头的。他们看到她,她就活了,一寸寸散发出妩媚的香气与体温。但他不看她。紧匝着腰肢的水红衣衫陡然化作裹尸布,失神的死色。

红睡鞋悄无声息,又往前挪了两步,就快挨上他脊背了。嗫嚅着,好不好再次开言呢?

男人忽然叹息。玉姑娘,想来你是忘了。

当年你的诗画都是我教的。他头也不抬,自顾审视手中画稿。嗯,果然仍是如此。玉姑娘,你用笔很干净。

是么……先生?她困惑地重复,我的诗画都是先生教的……恍惚间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是的,必是有人教过她的,否则怎能会得?是在霜思林么?妈妈请了他来教导她?

那些陈年旧事。那些看不见的前尘。满目昏盲。

先生……是我们妈妈请您教我的么?她听到自己飘忽的声音,软而虚弱,没半点把握。

他静默半晌。

你说呢?

温玉看到他嘴边泛起一丝笑容,自上而下地俯视,男子的面容越发显得清瘦。他眼窝很深。荫着点暗影,瞧不清楚。那眼神仿佛是苍凉的,隐隐浮着嘲讽。那么是了。看他的样子当是个不得志的读书人吧。满腹经纶只能教教院子里的小娘,学了他的诗,学了他的画,去哄爷们开心。她是他羞于承认的弟子呵。用笔干净……他在讥刺她么?

在这模模糊糊的、浮荡的清晨,仿佛一切荒诞不经的事都会成为可能。她渐渐记起关于他教诲诗文书画的细节。谁知道,或许是她幻想着自己记起……但在那遗忘的记忆里确乎是有这么一张单薄、忧伤、剪纸绣像般的青灰色的影。他的镇定手势、飘拂须髯,在她的脑子里蒸发着墨香。窗外北风呼啸,错觉这屋子是一艘船。不知道从哪里出发,又要去哪里。温玉看着这陌生的自称是她的业师的男子,忽然觉得可亲近。

还有些什么人可以亲近呢……在这样的无边无岸的漂流之中。

游先生,温玉忘记了,现下想起来了。您别恼我。您……会时时来看我吗?

清瘦的中年男子游江并没回答,只是笑了笑。该走了,玉姑娘房里的一宿,寸金寸阴。但天已亮了。他的手指轻轻搭在页上,神情有点不舍,好似对于她画的花儿比对她这个人感到更多的恋慕。温玉没有再问,只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又翻到了那一页。工笔细细画着一本芙蓉,仿佛是在水边,却不见水,只见底下一方嶙峋的石,有只水鸟低低飞过。看着就叫人觉得秋气深凉起来。那芙蓉也怪,偌大一枝横斜,只得两朵花。用的是极淡的胭红,洇染开来,花瓣看似透明。

果然如他所说,那两朵繁缛的花,一朵才刚绽放,一朵,已开始凋零。

(五)心里的箭

游先生不能时常过来。游先生是一名塾师,靠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子弟的束??生活。清贫乐道,为人师表。温玉有时想,若是那些学生和他们的父母晓得了先生光顾霜思林的事,不知会惹起何等样的喧哗。那会是城里最瞩目的丑闻之一吧。谁能看得出呢,这个眉目清寒、神情终年肃然的教书先生,一丝笑容也无,原来竟是个花丛中追欢买笑的老手……而且买的还是黄金有价玉无价的温玉姑娘,敢情自家的儿郎便是由这样一个人来耳提面命么?满口讲的是忠孝礼义信……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想像得出那些壮观的眉言目语、议论鼎沸,就能想象他在塾里讲书时不苟言笑的样子,像一块冰――冰还能化,他是块铁,不被任何理由与眼泪打动,令所有顽童惧怕。

其实……用不着想象的,不是么。她侧过身子,让柔儿把那一套新做得的织金盆景十锦缎的袄裤摊在床上,漫不经心地打量。黄灿灿的一片,宽阔黑缎镶边上织出仙鹤与松竹,乍看去晃得人眼花。

这料子是杭州新运到的呢,如今满城里也只有老宝聚斋有得货,咱院子里头,妈妈也就只替姑娘您做了一身。柔儿道。一面伸出指头把那料子捻了又捻。

她厌倦地背过身去。何苦来,巴巴儿的去弄了这劳什子。沉甸甸的,有什么意思,这东西给金铃金宝她们穿倒还好看些。

柔儿不敢再说什么,搭讪着把衣裳叠起,内里夹了香包儿,收了箱柜里去。姑娘,那我出去了,要吃茶么?

她摇了摇头,柔儿悄悄退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门。温玉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一转身,靠在门上微微笑了起来。她一定在心里暗骂她,做出这副清高的嘴脸给谁看,别人不知道,难道她还不清楚她的底细。一般的是个婊子,摆的这样的架势所为何来。为甚拿人家金玲金宝说嘴,人家一年的进项未必比她少了,不过是招牌做得大了,难免多破费上些许,妈妈也是有苦说不出,温玉姑奶奶因了声名鹊起,若非狠狠心一撑到底,岂不是前功尽弃。可着这霜思林里头,吃的穿的用的尽着她拔尖儿,还要怎么样?整日里拿班做势,其实她玉姑娘身上背的债不比谁轻――这辈子做人做了个倌人,就是债,就是作孽,就是偿还来的――是呵,若说到赎身的话,可着这霜思林,也就是她玉姑娘最艰难。风月场是火坑,来玩的官人公子们若认真执迷了固是个死,这里头的姑娘论起来更是地狱鬼道,落到这地步,便是前因孽债,便是欠的,不偿清了,绝不放你脱身的……温玉心里想的倒不是什么救风尘,什么前缘误――那都是些文人写出来的戏文,前朝艳史,勾栏里杂曲套数扮上了相,一样悲欢离合演出来生死相许――那是真的么?那是真的么?!――全不过是文人编出来哄人的把戏!

她不相信文人。这些终日吟风弄月的不堪倚靠的小白脸。有什么用?孜孜地每日里忙的只是把古今美人儿编派来充实他们的诗,他们的赋,他们的才高八斗命薄如纸的意淫,到底,才子穷途,美人,谁会托付?即使是一个勾栏里风尘落魄的姑娘儿。

做人做了个倌人,这辈子,就是作孽了。既已如此,还不招子放亮些,早早图个后半辈子可靠的安身立命之所。她是不会看上一个连自己的温饱都安排不停当的读书人的,是的……她不会。

她不会。若是此生已然落了火坑,不如放出眼光来,拣一个衣食不愁的归宿。小星又怎么样?商人重利轻别离,又怎么样?难道她自己,曾把别离这东西看得很重么。说到底,男人,可不都是一个样。管他人是不是在你身边,搂到了钱,是最实在的。

……她带着点自嘲的笑,把双手反扣了,倚在门上想道。别离,那算什么。究竟这世上谁和谁又能够天长地久。她不在乎。不在乎……

一头想着,眼里落下泪来。她把它匆匆一抹。荟芳阁的胭脂,加了冰片麝香,冷冷的浓烈的香,香得悚人,还不是随手抹成了一片脏。任何绝世脂粉,原只是人脸上横来涂抹的污红的脏。

回头又想到那事体上头。他有三个月没露面了。也许从此不会再来。没什么稀奇,不来,对他,对她,或者都比较好。这不是他一介教书先生该来的地界儿。还是安安分分地回去做他的铁面无私的老夫子、讲他的正大光明的圣贤书,比较好一些。她是什么人?一个婊子。他是什么人?一个年过四旬的清苦的教书匠。他与她,原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她打开箱笼,看着那浮头的织金缎子袄裤。黄灿灿的一片,发出丁香屑末的苦甜。她的本能告诉她,这衣裳是美丽的,华贵大方醒目漂亮的美,足以提升她的姿色而吸引大多数男人……所有的恩客。只有他会不喜欢。它太耀眼,不适合他长年藏匿于阴暗与幻梦中的眼睛。

谁稀罕!他给过她什么?他甚至没看过她一眼。书呆子,只知摩挲那些纸上的词句与画面,难道他不晓得那些只不过是她招徕客人的伎俩么?是他教的,他教给她学会了这些去树起一面花国艳帜。不过是谋生的手段,诗画双绝与枕席间她的那些落力与娇媚并无分别,若是他当真不懂得这些,也太呆了,不值得寄予哪怕半点希冀。温玉啪地阖上了箱盖。她没那么傻!一个四十多岁了的老秀才,大半生了都没考得甚么功名,他不过是教过她一点子东西罢了,那些东西他不教也自会有旁人来教――只要妈妈想提拔她。图的是什么?她没那么傻。金黄灿烂的美景阖拢在她的眼前。不过是海市蜃楼。

他不来更好。她想着。免得还得匀出心思来敷衍他,明摆着耽搁了应酬别的贵客。妈妈又是这样眼皮子浅的,舍不得白放了这一个冤大头过去。她眼前忽然出现游江眉眼清肃的脸,如冰,如铁。那一刻她知道……用不着想象,他在其他人面前与在她面前,是一样。

他根本没把她当作身价万金的玉姑娘。银子他花了,但没碰她。仿佛怀着莫大的决心与痛楚。这一生有许多男人为她着迷过,但没一个为她痛苦……这也是难得的。但……他不来,更好。这又不顶饭吃。

温玉把脸颊贴在那檀木箱笼上,乌沉沉回环花纹凹凸,白铜包锁。冰凉地贴在脸上,巴掌大的一块。她决心忘了他。是的,他不来,更好。

但他又来了。在第五个月上,她以为可以忘却了的时候。

她没有办法。她只是一个姑娘儿,付了钱的,谁都可以见她。

真看不出,这穷教书的,为了我们玉姑娘可真是连棺材本都豁出去啦。火坑孝子,真是孝顺呵。这会子怕不是见天儿的勒紧裤腰带喝稀粥呢,啧啧,我们姑娘就是有本事,把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老东西也弄得神魂颠倒,也亏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不然只怕要弄到典妻卖儿的地步了!老鸨交叉双手,嘴里斜叼着牙签幸灾乐祸道。

他没有妻儿么?温玉顿了顿,方才问道。假作不经意――真是不经意,她努力让自己相信。

谁知道,姓游的是个孤老头子,从外地来的罢。老鸨从鼻子眼儿里哼道,说是有浑家的,死了――谁知是真是假。你别说,没准儿真是叫他给卖了也说不定呢,这种人,我见多了!嗳,仁发和药行的段老板――姑娘你认得的,他家现开着城里城外九家联号的药材买卖,很捧过你来的――老鸨说着来了精神,红光满面,凑近来在她耳边低声道,他们家的少爷就是在姓游的门下念书的。这瘟生教书教得还很有点名气呢,这些老板们都愿意让自家孩儿去跟他学――

所以当初聘了他来教她么?她想。耳畔听得老鸨拿帕子握了嘴噗嗤一笑,段家小少爷前天刚到我们这儿来过!如今跟金铃好得蜜里调油。才十五岁呢!这孩子学先生倒真学了个十足十。还央告我千万别让他爹和先生晓得――哪天我看他们父子师徒三个在这儿撞上了,那才叫热闹!姑娘你知道么?段家太太还给姓游的说过媒呢,看他一个人可怜,衣服也没人浆洗,本想把自家一个守寡的远房表妹说给他,谁知竟一口回绝了。倒弄得段太太一个下不来台。这都是小少爷告诉金铃的……啧,你看这瘟生当着人恁地正经!装得也真像!

金铃没多说什么吧?她急急插言。

哪能呢。金铃又不是傻子。姑娘你放心吧,我都嘱咐过了――瘟生的银子不赚白不赚,我可不想他们真的撞上了,闹起来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老鸨眉花眼笑,伸出肥短的手指端详着,段家少爷真伶俐,长大了一准跟他老子一样有出息。瞧,他孝敬我的这戒指儿。

温玉敷衍着看了看,赞道,很好的成色,是十足赤金的。

那当然,我猜,是那孩子从他母亲那儿偷来的――段家太太的首饰,还能错得了!老鸨得意洋洋,虽然早已知道成色,还是放到口里去咬了一咬,一面斜眼觑着温玉道,姑娘这一向好象瘦了些――脸色也不大好,敢是给那瘟生舞弄得吃了亏?哼,越是这样一本正经的老东西,上了床越是畜生!姑娘要是不受用你可明说,咱不差这点进项,告诉妈妈,老娘大扫帚打了他出去!

妈妈,没有的事。她淡淡笑道。面上泛起绯红,走到屋子另一端,拿起小剪刀把灯花剪了又剪。无声无息的灯花,结了老长,灯光豆大昏暗。她一剪,那点亮光就往下一挫,再起来火头便高了许多。熊熊的红影子。他没碰过她……一次也没。他甚至是有意地远着她,那眼神她看得出,他嫌她脏。他不愿碰她……她笑了笑。没有人会相信。

……灯花一节一节长起来,她剪,剪了再长。剪下的烛芯发出嘶的一声,落在铜盘里很快变成焦黑的一小截。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盯着烛火久了,眼也花了……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仿佛从未移动过半分。

游先生……天不早了,该安歇了吧?

她说。多时没开口,嗓子有点沙了,然而回荡在这寂寂的空气里,仍然显得突兀而响亮,简直像金鼓齐鸣,振聋发聩。她自己听了也是一惊。心里怦怦地,如同有个中了箭的兔子,仓皇地乱跳,一路淌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