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那以后老王爷并没再出现。梦话始终只是梦话。她很清楚,霜思林温玉姑娘的招牌实在太大,城里的爷们没谁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回王府,梦话。

她不在乎。老鸨当然更遂心。老王爷若当真买了她去,一大笔丰厚赎资自是少不了的,可也就失了一棵摇钱树。难道说这些年的心血全是白费?调教出这么个斯斯文文上台盘的姑娘,容易么?须知坐吃山空,咱们吃四方饭的,最忌的是倚着有了个靠山,从此就不知道做生意。男人!再怎么好也是一时的快活,别听他们蜜语甜言的,这会子爬在你身上山盟海誓的,过几天厌了,找个旁的相好就把你扔到脖子后头去了。妈妈我在这门子里几十年,这种事看多了!老鸨嘴里嚼着槟榔,忽然恶狠狠呸了一声,呸出来一口血一样的唾沫。一转脸又望着她笑道,还好姑娘你明白事理。

妈妈不必担忧,我都晓得的。

不就是怕她调唆着老王爷赎了她去么?老头子一时说着玩玩的,谁当真。王府的门是那么好进的,就进去了,礼法森严,多少人的眼睛盯着恨不得活吞了她呢,一个窑子里出来的货色能得到什么样的下场?她还没那么傻。

她笑笑。您放心罢,您养了我这么大,难道这点事我还不懂。那也不是霜思林的人了。

老鸨眉开眼笑,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抚弄,上上下下,越看越爱。哎哟我的姑娘呀,到底是你灵透,一句话就说到我心坎儿上了。我知道你做生意是最巴结的了,别人罢了,我的玉姑娘再要不放心我还放心谁去。你可饿了?渴了?我吩咐他们这就炖一碗莲子羹――昨儿才送来的新晒的好大红枣!你呀,劳心劳神的,就是身子弱些。说罢瞅定了她微微撇嘴儿,好姑娘,不枉费妈妈疼你这些年,不比那起没眼色死犟的货,皮肉白遭了罪又做不好生意。天生一根筋的榆木疙瘩脑袋!你说人活在这世上,最要紧的是什么?可不还是吃喝拉撒、饱暖快活!别的,全是狗屁。好姑娘,我想着啊,这霜思林里头也就你是个明白人儿,妈妈我这些话儿,也就只能跟你说说了。那些蠢丫头,哼!

她撅起厚红的嘴唇,冷笑一声。温玉静静瞧着自己手上的翠玉镯子――第一等的水色――原先的那只跌碎了。这一只并不是他给她添置的。次日清晨他匆匆离去,只留下一笔金子,还有他手上的扳指。扳指太大了,她把它收在抽斗里。那里头珠光宝气,混在一处不分彼此,是她的各个恩客留给她的“念想儿”,在他们离开她以后。

谁念着谁?谁想着谁?她用一只手指轻轻地转动翠镯,让它在手腕上留下冰凉的痕。他早上起身时没跟她说一句话。一直到走,也没说。遥远地传来斥骂声与女人哀哀的哭声,这会儿是午后,前一晚过夜的客已走了,今天的还没来。正是一日中最沉寂的时刻。有什么响动,听得分外清楚。

是拷打的好时辰,不用担心坏了客人的兴致。她起身,熏上一炉香,与老鸨一同沉默地听着后院里新来的小倌人挨打的声音。新来的……谁知是什么贫家小户的女孩子,日子过不下去了,被狠心的父兄亲戚所卖,或是外地逃荒来此的、让人拐出来的……总有千奇百怪的理直气壮的理由使得一个良家女子落到这地界,在惊恐与饥饿与皮鞭与寻死觅活之后,有一天抽噎着洗了脸,拢了头,擦上脂粉然后换一身鲜艳的好衣裳。

听惯了。

这小蹄子!呸!还真当自个儿是贞节烈女哪?等着立牌坊哪?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老鸨忽然暴躁起来,和着后院里传来的越来越清晰高亢的哭骂声,她那条尖利嗓门陡地划破了水沉微薰的空气。

玉姑娘房里熏的都是最上等的香。香气清幽含敛,好似大家闺房。

她脸上震了一震。也许是老鸨站起身来的衣摆掠过面前。听惯了,这声音。每个新来的女孩免不了的挣扎,仿佛约定俗成,一个个不遗余力一如后来她们的顺从与巴结,瞄着有钱的客争先恐后。听惯了……但她自己,好象从来没遭过这样的罪。

她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么?难道她一来就是霜思林的红姑娘,温柔,伶俐,善解人意,只一门心思巴结着做生意?难道她没挨过姑娘们入门功课的这皮鞭?温玉忽觉得悚然起来,把双臂环抱着自己。再清楚不过,她身上肌肤洁白如脂玉,从来没有任何伤痕。那么,自己刚来的时候真的没受过这下马威……那时候,又是个什么情形呢?

有点惊恐。当发觉根本不记得是什么年月、又是从哪儿来的这地方。是谁把她卖到这儿来的。在来这儿之前,她又在哪儿。什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片空白。如同传说中趁人不备吸食精血的怪物,她的记忆无知无觉,被偷走了一段。

好象一生下来就在这霜思林……啊,但她并没有童年及少年的回忆,仿佛自打有了温玉这个人,她就是半空中迸出来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穿着绫罗,戴着钗环,念着诗词,迎送一个又一个的爷们……

她倏地站起来,又歪身坐在床沿上。老鸨骂骂咧咧地向门外走去,一行数落着:死蹄子,好啊,还想看我有什么下场……老娘今儿就先揭了你这身皮!叫你嘴硬!叫你看!

妈妈!……

老鸨顿住脚,在门口回身笑道:姑娘听了烦是吧?我这就叫他们塞住这小蹄子的嘴,不叫她胡吣!你在这儿略歇歇,厨房里红枣莲子羹马上就送来――玉姑娘,有甚么事?

没……我没事。妈妈您也保重些,这孩子倔强是有的,您也耐烦点儿,别为她倒气坏了身子――她斜倚在床上有气无力道,妈妈,我忽然乏得很,不想吃什么了。我要睡一下……昨儿那口外客人,真够戗!

她听到自己滞涩娇媚的声音在满室香薰中飘荡。一下子翻身朝内,不敢看老鸨。心里砰砰地跳着――怎么会。

怎么会如此无遮无拦地说出这样淫荡的话来了呢?简直像个最低贱放浪的暗门子――她听别的姑娘讲过的。怎么会?

她把帕子覆在脸上,一动不动。她这是怎么了。

男人披上衣服。肥胖的身躯,腆着肚子,把纽扣一个一个地系上,十分费力。总是这样,穿衣服比脱要慢上十倍,样子拖沓疲惫。男人打着呵欠。

玉姑娘,这是给你的。收好,别让你们妈妈知道了。

他弯下腰来,把什么冰凉的物事塞在她枕边。只觉倦怠非常,懒得深究。随口谢了一声。男人微须的白胖面孔凑得很近,热呼呼的气味。她厌恶地闭上眼睛。他倒不以为意,声音里带着宠溺,手掌在她头发上抚摩,像个疼爱女儿的父亲。还替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俺走了,姑娘你好好歇着罢。可怜见儿的,睡得像个小猫。山西钱庄的老板,豪富中出了名的悭吝,一个铜板恨不得掰八瓣花。居然待她独是这么大方,有点意外。但她讨厌他口中被老陈醋常年侵蚀得发黑的牙齿与一口竭力模仿却总也学不像的官话。她对他微笑,欠身做出要起床的样子。礼数是要的。

徐老板这就走了?我送送您,下回闲了别忘了再过来看我。

玉姑娘,你别动!天冷得很――嗳,你别起来,俺梳洗好啦,不劳你服侍。冻坏了如何使得!他忙按住她披衣的手臂,憨厚声音在这寒冷的清晨听来有种错觉,仿如人家恩爱夫妻。然而他跟着短促地笑了一声,凝望着她,压低嗓门道:俺定会再来找你的,放心,放心!这银子花得真是值啊!他妈的……白胖面孔上现出肉痛与回味的复杂神情,他的手还是按在臂上,嘴唇却凑到耳边,喷出热气。玉姑娘,俺可舍不得你咧,放心,俺一定会再来的,啊!俺活了这把年纪,还从来没有哪一个婆姨这么让俺舒服过哩……嘿,玉姑娘,你这小娘没得说了,天生是干这个的!

男人橐橐的靴声远去了,一路上打扫着喉咙,她听到他吐痰的声音渐渐远了。她的脸在枕上微微抽搐,像是要哭的样子,半晌,却化作一丝平静的笑,慢慢慢慢地漾了开来。

她裹紧了鸳鸯被。这个早晨太冷了。

你这小娘没得说了,天生是干这个的。银子花得真值。

这是她一生听得最多的赞美。或许不是赞美,谁管它。当男人说出这句话,他的脸上有着由衷的陶醉。这是真心话,她分得出。真心的由衷的满足,由内而外,自下及上,将他整个人烘得透明透亮。男人得到满足的一刻,面容看起来惊人地相似,仰视,俯视,从各个角度。是一张被撕碎又胡乱拼凑起来的画像,水墨的灰,畅快淋漓在她的眼睛里。

他们的赞美也惊人地一致。是的,这才是这些共过枕被的情郎们对她说的真心话。唯有感官是无法遮掩也不能被粉饰的。这是她留在他们记忆里的唯一的真实。那些其他的,什么诗画才名,幽芳娴雅,不过是正事之前免不了敷衍的废话。说的与听的人,都心不在焉。但不说又不行,这虚假的无谓的戏码呵!其实她和他们一样,每回都希望尽早结束。

她的正事是让男人舒服。这才是她的价值与本事,无关诗书翰墨,那些没用的东西。她很清楚,每一个慕着这些优雅浮名而来的男人,想要的也就是舒服。每个人,终于会在冗长的酬酢之后扑过来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裳,一如所期待的结果。开始得急促,结束得也往往匆忙,她心里有数。

她习惯了。所以那个凌晨,当花格窗透进熹微的白光时她会转过头去,微带惊奇地瞧着他。

(四)两朵芙蓉

四十多岁的瘦弱男子坐在桌边,衣袍垂下柔顺的褶。案上红烛烧得快没了,烛泪拖下来,成为一饼一饼,一穗一穗。那点豆大的光黄黄地摇曳着,被晨光冲淡,虚幻如同水中倒影。映着他的脸,清癯安静,一绺须髯垂于胸前。

玉姑娘,你醒了。

她在锦被中翻身,隔着红绡帐,影影绰绰,温和而干净的男子,看去像座石雕的像。他对她讲话的声音轻柔,然而脸上没有笑。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在这寻欢作乐的霜思林里头,这个青灰衫履的男子是忧愁的。

非常的忧愁。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铅水凝流,是沉甸甸的铁灰的痛楚。这是个奇怪的恩客,让她第一次感到应对无措。

她并未睡着。一整夜,等待着他爬上床来掀开她的被子。她知道看起来安静的人往往会异常狂暴。

最后一根红烛发出轻微的毕剥声,熄灭了。她撩开帐子坐起来,清寒如水的曙色中,看到他放下一卷薄薄的册页。

你画的芙蓉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朵半开,一朵已残。陌生的男子轻轻说道。

温玉闻言不由纳罕,皱眉望定了他,男子却再无解释。片刻,重又低头翻弄起那本册页来,更不瞧她一眼。他的侧影衬着发白的天色,背后重复而均匀地铺衍开去密密窗格,如同古书里剪下来一帧绣像,薄脆的片纸,坠落在现世。搜神记,艳异编,她心里渺渺茫茫,浮泛过许多古旧传奇。

不觉的,起身下床。连衣裳也不披,单穿着水红小衣走到书案旁。她感觉到凌晨的寒气在肌肤上遍身刺起细微颗粒,仿佛要借助这点寒冷令自己清醒。

她在他身后驻足。越过肩头,看着细长的手指一页一页,把那本花鸟册页从头翻起。红梅,迎春,牡丹,紫藤,芍药,荷花,金菊……四季的风光盛景一页一页从那手指下面掠过去了,寂静的沙沙声响。他一定知道她站在身后――她的贴身衣物都搁在薰笼里头薰过,袖管与领口,静静地发出冷香。然而他纹丝不动,好象她根本就不存在。

温玉轻轻咳了一声。她从未觉得开口说话是这样艰难。不知怎的,简直有点胆寒。

先生……听先生这话,莫非我们以前见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