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她拨了拨自己的手炉,掀开盖加两块香,放在他怀里。老爷您且沉沉酒,歇一回再喝。这儿冷,您焐焐手。

他有三分酒意了。望着她只是点头。唔,是个懂事的孩子。这妈妈,难为你调教得好,玉姑娘这气象竟像是大家子的小姐呢,怪道人都说玉无价,玉无价――嘿嘿,诗书什么的就不说了,光这规矩礼数就是多少黄金也买不来的。

老……老爷,蒙您瞧得起。您点拨两下,这孩子就出息了。我们姑娘还得您老多照顾。老鸨的脸登时笑成了一朵花,眼角带她一下,尽是流光烁烁。

好说。懂事的孩子,谁也喜欢。他脸上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怕是德高望重惯了,尽管微服冶游,一时放不下身段来。但,桌子底下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摸着了她的手。攥住。

温玉静静笑着。那只手刚抱过手炉,烘得热乎。白铜手炉套着锦缎套子,在他怀里替她发出甜香,像个咻咻的小猫,有它自己的呼吸。它一个劲儿地朝他心上舔。

楼楣一圈挂着描花宫纱灯,画出各种故事。那大红的光照在柔儿脸上,灯晕酒晕,艳丽非常。有人带着姑娘上楼去了,踏过楼板,红光便颤一颤。也许是她的错觉。不知道自己的脸是否也像柔儿那样红,她抬手摸到脸上,却是冰凉的。

老爷……啊,老爷……您轻些儿……

只听得豁朗朗一片响。辨不出都是些什么,徽墨湖笔宣纸端砚,一古脑儿纷跌在地。

一地的碎片。着靴的脚,与玉色绣海棠的缎鞋的脚慌乱地践踏,仿佛跳着什么生疏的异域的舞,踩不到拍子上。那些未完的画,阙尾的诗,半行的词,一一辗转残破。几轴画被横扫,骨碌碌乏力地铺展开去,马上给靴底一踩,兰花丛里半只泥泞的印。

登时铁案如山。她是他的人了。她紧蹙双眉哀求,拖长了声音宛转娇啼。那呻吟却是真疼――老王爷抓住她双手,高举过头按倒在书案上,硬木边缘狠狠嵌在腰里似乎要把人切成两半。他那只手也大,筋骨虽老犹劲,是半生控马弯弓的手,攥女人若擒敌酋。她腕子上一只羊脂镯给捋下来,呛啷粉碎。

玉碎。她听着那清脆的响。腰间若斩,在那痛楚中忽然笑起来。人都说失节的妇人下了地狱要被阎王锯成两半分给两个丈夫,那么她呢,像她这样的一个婊子,有一天死了,又得给锯成多少块才够数呢?怕是连阎王也算不清楚了……

啊,老爷,您轻着些儿……老爷……

――但,那世里想也没有人争着抢着要她吧?她并没有一个丈夫……六载花国艳名,半生肌肤熨贴,有很多人亲昵过她,可是没有,从来没有……她的脸颊被揉搓着,口脂全擦在他手上了,而底下的血色褪淡的唇被挤压成可笑的形状……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丑陋的、变形的,只有男人,在男人喘息着逼近的馋眼里她是美丽的。那令人血脉暴涨的滚烫的美。

镯子的残片隔着软缎鞋底刺痛了她。碎了的玉有如刀锋。但温玉不是玉,温玉连瓦也不是。

温玉只是一只红漆描金八宝为嵌的马桶。

老爷,您……轻一些啊……

她的脚心一定刺出血来了。

她偏了偏头,发髻底下枕着一个砚台,极力地想要躲开。散发在案上拖出墨黑的痕。这张苍白扭曲的面孔,嘴边浮起一些怪异而恍惚的笑纹,若是此时他仔细看上一看,一定也会觉得恐怖吧?但他只是喘着气耸动。墨绿团花缎面皮袍外套着赤赭马甲,他油烘烘地压下来,像座阔大的山。嗤啦一声,空着的那只手扯破了她的衣襟。擒贼先擒王,他很懂得。

温玉没有想到一进这间屋子他就像换了个人。不及宽衣,关上门便将她扑倒在书案上。他听不见她的哀求么?她是院子里的姑娘,他是她的恩客,既进了她的屋,要干些什么总由得他――谁知他竟这样等不得了。那端严庄重、不怒自威的老王爷不知哪儿去了。片刻间恍若时光倒流,他回到几十年前开国的战场。这里是他的战场……骁将虎吼着扑压在倒地的敌人身上。

可是他不成的。到底上了年纪,再凶猛,总也是强弩之末……他力不从心,徒劳地暴烈地,一耸一耸。甚至不得其门而入。

六十多岁的老王爷,他的坚硬与曾令敌寇闻风丧胆的英名一起,锈得酥软了。他按住女人,绝望地冲击着她。就像那天早晨发现自己再也举不起战场上那口金刀。

身下的女人忽然睁眼。她踢开脚下被撕破的湖色罗裙,推着他胸膛翻身而起――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甚至有几分骠悍。老王爷发怒地瞪着她。这个婊子,她也敢嘲笑他的衰老,她敢。想找死么?

老爷,奴家侍侯您。

――她的手指冰冷地按在他胸前,笑道。然后不容分说,将他轻轻推倒在案上。

……宝贝,别走……别离开我宝贝……

他都不知道从自己嘴里会发出这样荒淫而羞耻的呼唤来。他剧烈地喘着气,两眼强开一线,看见了自己的白胡子,更觉得羞耻。但羞耻本身有它自己的力量,心底里,麻痒而尖锐地拱呀拱呀,越是回避就越接近,像个螺旋形的小钻,像一剂邪恶的春药。

像眼前晃动着她的红兜肚。这婊子,她一定故意不脱兜肚。这个小狐狸精。他大口吸气,仿佛要把肺胀破了,一面仰望上去――晃动着的红绫兜肚,鲜亮刺目――是的,她竟敢让他仰望她!

她敢,这个婊子……他乏力地挣了挣。这回换了他,是一轴被铺展开来肆意践踏的武将图。除了皇上,谁敢让他这样仰着脖子看!当今皇上也是他的亲侄儿。但……他嘴里喃喃地嘟哝着,但愿这个下贱的妓女不要从他身上离去。

情欲汹涌而温暖地从下面淹没了全身。他紧紧抱住她的臀――舍不得――多少年,从来没有这样温暖过呀!

宝贝……别走,别走,就这样……

老爷,我不走。我在这里,侍侯您。

她骑在他身上,轻柔潮湿。伏下腰来在他耳边呢喃,呼着真实的热气。是这么年轻的一个身体里的温度……他宽大的鼻翼呼哧呼哧,像匹老马。心底里忽然悲凉起来了。那里越暖,心里越寒。

老爷……啊……老爷……

他遏制不住了。一声低吼,眼中只见惊涛骇浪的红兜肚,抖成缭乱的蜃楼。更上头的女人的脸反成了模糊的一点白。动荡着,纷乱的光影,那么的红……如同攻陷了敌人的城池后,门楼上猎猎扯起的旗。然而这一次他是在底下……

――玉姑娘!玉姑娘!别走――我要你――跟我走,我带你回王府――

他下死劲搂住了手里的肉体,十指几乎扣进肌肤里去。他听到从自己嘴里喊出声来,然后突地一下,整个人空了。啊,真是寒冷呵!

冷得流出了泪来。浑浊的眼泪流到白须上。他搂住肚子上那面鲜红的旗,紧闭双眼,羞愧难当。好象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在上头了。

不能翻身了。

温玉跨坐在上面,似笑非笑。带着点迷惘。她也累,身上渗出冰凉细小的汗珠来。人老了就是这样子,得帮他们一下。

她淡淡地俯视他。白须白发的,生着浅褐斑点的老人的脸。他哭了。为什么?那不是她的范围。她只需把别人的身体服侍好,别人的心轮不到她来窥伺。如同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情愿破费千金来买她的身体,却没有一个人会花上一时半刻来看看她心里想些什么。当然,她太贵了。在玉姑娘房里的时间,寸金寸阴。谁干那些没用的事?

久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心里……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她到不了,别人的,自己的。

她趴下去亲吻他的耳朵。陈旧的老人的气息。她能感觉一些东西慢慢地流淌到他松弛了的肚子上,然后打湿书案。散乱的发绺子拖下墨汁来,沾脏了兜肚。他还沉浸在没有退去的潮水中,不肯睁开眼睛。

玉姑娘,跟我回去吧?……

老爷,您累了。到床上去歇一晌罢。

玉姑娘,我要你,好么?

她跪在案上轻轻扶起他。膝上已是两块红痕,明天就该泛青。她不说话,老王爷该歇着了。他只是在说梦话。

要,要什么呢。要一个红漆描金马桶,因为它用起来舒服,就带回去摆在家里,是么?

她笑了。老爷呵,您且好好睡下,在梦里把梦话说完罢。

温玉从来都不是玉。她知道。

(三)她的记忆被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