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时突然抽搐的许进博,不受控制的手臂将桌上的菜掀翻,油汤染脏桌布,一滴滴淌在地板上。
道貌岸然的郝德,或许是长期纵欲,身上总有股说不清的味道,每次被他侵犯,她都觉得肮脏的液体仿佛通过每一个毛孔钻进她的体内。
阴暗逼仄、漂浮着化纤布料刺鼻味道的车间,缝纫机永不停歇的噪音,鼓得人耳膜生疼,响亮的耳光后,人们异样的目光,似是而非的议论,叫好的路人,漠然的主管,居高临下的老板娘……
她背负沉重的行李,踏上全然陌生的异乡,心中惴惴,不知出路在何方。
刻薄的旅馆老板娘,不耐的火车售票员,灯火通明的火车站,拥挤如蝼蚁的赶路人,他们脸上尽是疲惫与风尘,而未满十七的她,也是其中的一员。
柳凤年将她像一张用过的纸一样丢弃,紧接着她被学校开除,她倒在那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想到了死。
她站在村长家的小院里,同一群讨说法的家长对峙,疯子似地自称破鞋,换取短暂的安宁。
破鞋破鞋破鞋……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就变成了破鞋。当她起夜被门槛绊倒,一阵剧痛过后,血水和羊水的混合物中,捞出一坨哭喊扭动的红肉,她惊恐地看着它,生不出丝毫喜悦之情;当肚子一天天吹气似的鼓起来,她战战兢兢地掩饰着,生怕别人嘲笑她是怪物;当她被傻子扑倒,下体一痛,他起身,提着裤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这就是她一步步沦为破鞋的罪证。
少女的她走出残破的农屋,翻过土坡,穿越田埂上的风霜雨雪,一年四季。天空灰暗,冷雨成线,她的身量逐渐缩小,最后变成瘦小的一团,跌倒在泥泞中,她艰难地爬起来,握着一柄镰刀,爬到半山腰割猪草,猪草落到几乎和她齐平的竹筐里,被一个大孩子蛮横地抢走。
她又累又饿,路过一块地,地里的土豆刚被人翻净,只剩几个不规整的小土豆随意散落在浮土中,她咽了咽口水,划燃一根火柴,将几颗小土豆埋在柴堆里。
她头发蓬乱,手脸肮脏,几个孩子笑嘻嘻地跑过来,将她团团包围,清脆唱道
陈柔陈柔是条狗,没人要的流浪狗,流浪狗,不要脸,在别人地里偷土豆……
陈柔默念着这段顺口溜,将余温犹存的鸡腿塞进嘴里,缓缓咀嚼着,二十年人生的苦楚融入每一根鸡肉的纤维,她只尝出了满嘴的苦涩。
陈柔背对陈康,蹲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陈康理智回归,被她这副模样吓到,懊悔地跑到她身边,将吃掉一口的鸡腿从她手里夺走扔掉,一把抱住她,心痛无比地道歉,泪水顺着他的下巴打湿陈柔的额头,她无动于衷,闭着眼,兀自沉浸在一帧帧鲜明的痛苦中,失声哽咽。
陆续有好心的路人询问,没有得到回应,又走了。
良久,陈柔推开陈康,擦擦眼泪,起身,嘴角出乎意料地泛起浅笑,她对陈康温声道:“脾气真坏,我小时候想吃还吃不到呢。”
陈康大松一口气,以为她原谅自己了,重新牵住陈柔的手,后者没有挣开。殊不知,接下来,陈柔会用长达一年的沉默,给他的口不择言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这章的虐,在本文就算排不上第一也能排前三,我边写边哭。
哭哭也挺好的,就让霉运顺着眼泪流走吧
0035 冷战
陈康以为白天的事就算过去了,回去后才渐渐发现了异常,无论他说什么,陈柔都不再像以前那样,耐心地回应或是温柔地对他笑,若非必要,她对他发出的交流,仅限于点头摇头,之后便是看向别处,大段大段的沉默,让人疑心她哑巴了,但一回头,她却能如常同许进博说笑。
这下换他绞尽脑汁地装傻卖乖逗她开心,没用,她完全像一个被移除情绪系统的木偶。
面对这样的陈柔,陈康先是极度后悔,后悔白天在街上对她说出那样的混账话。他拉着陈柔的手,抱着她的腰,反复地诚恳地道歉,被陈柔轻轻拉开,摇摇头,继续收拾次卧里自己的东西,准备往腾空一半的书房搬,陈康与她作对,不停把她理好的东西弄乱。她并未如他所愿的生气,而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整理。陈康知道,就算今晚他彻夜不眠地捣乱,妨碍陈柔和他分房,明天趁他上学,陈柔照样会搬。他哭着最后一次弄乱陈柔的东西,挫败道:“我搬!我搬去书房,行不行?”陈柔用一双明亮而安静的眼睛看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起身打开衣柜取他的衣服。
陈康愤恨地瞪着陈柔不亦乐乎地穿梭于次卧与书房间,进入了难以接受现实的第二阶段生气。
生自己的气,也生陈柔的气。他努力回忆白天从办公室到回家的每一个细节,用年仅八岁的思维努力分析,他究竟是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哪些话说错了,想来想去,也就是那个被他挥落的炸鸡腿,和那句“都怪你丢人”。他不愿正视那句话对陈柔造成的伤害,只一味地在心中辩解,不就是一个鸡腿吗?不就是说错了一句话吗?他又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情绪失控,难道不能原谅他吗?一定要这么斤斤计较吗?内心的小人无能狂怒,本人却不敢将这些辩解宣之于口。
他想,哼,不就是不说话吗?谁怕谁?我也不和你说话,看谁忍得过谁!陈康暗放狠话,结果第二天起床,拉开书房门,他就看到陈柔和许进博在柔和的晨光和广播声中,愉快地共进早餐,陈柔对许进博微笑,嗓音柔和动听,后者眼里只有陈柔,感情满得快要溢出来。
此情此景,令陈康瞬间破防,他没有出息地哭了。
坐到他那一份早餐面前,他用水光光的侧脸对着陈柔,就着眼泪吃掉一碗粥,整个鸡蛋塞进嘴里,大口嚼着,因为把嘴巴堵住,丢人的哭声就不会跑出来。他知道许进博虽然一脸同情,但内心必然幸灾乐祸,他觉得他应该表现得无所谓一点,他不想承认那个哭得好似智障儿童的人是自己。
不过他也承认,虽然确实伤心,但这眼泪的确有夸张的成分,目的是为了引发陈柔的心软。
她一向见不得他哭的,从小到大,他只要一哭,她就投降了。
可这次不一样,他哭得快撅过去了,陈柔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除了渐渐停止同许进博交谈,没有任何表现。
陈康见状,缓缓止了哭,他肿着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某一个点,内心涌起巨大的恐慌。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心里急得抓耳挠腮,无果。
之后一周,真诚的道歉,哭泣的忏悔,小丑式的表演,送礼物,甚至绝食抗议……通通没用,没想到温柔似水的陈柔,冷酷起来就是一块捂不化的千年寒冰。
他黔驴技穷了。
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尊的人,陈康不可能始终处于高强度的忏悔模式。于是,反复的挫败后,他正式迈入难以接受事实的第三阶段,长久的心如死灰。
当然,陈柔也不是完全地不与陈康交集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悉心照顾陈康的饮食起居,关注他的学习,出席学校组织的家长活动,甚至晚上偶尔会进书房看他有没有踢被子……
她好似对他关闭了情感的大门,可又无意中留出一丝缝隙,叫他渴望门后的温暖和明亮。他渐渐明白了,这扇门虚掩着,看似很好打开,可除了门的主人,谁都无法再次推开。
就这样,在同一屋檐下,陈柔与陈康进入了一种分明相互关心却又难以启齿的微妙状态,许进博这个旁观者表示难以理解,可两个当事人心照不宣,他无从介入,当然,也不想介入。
陈康这小子,之前动不动对他吹胡子瞪眼的,没有一点寄人篱下的自觉,看他倒霉,他开心还来不及呢。
时间在二陈的别扭和许的作壁上观中,来到了陈康三年级的春节。
往年团圆饭许家祖宅命许进博出席,他都是拒绝的,原因无他,不愿意让那些所谓的亲戚手足看笑话,也不想自己的病突然发作毁了大家过年的好心情。但这次,出于要让许家人正式见见陈柔的小心思,他答应了,许家二老还让带上陈康,说小小年纪,一个人留在家里过年,怪可怜的。
陈康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不想去,但他直觉觉得,陈柔会被许家人欺负,于是也跟着去了。
出发去许家祖宅前,陈康把红围巾随意往脖子上一绕,被陈柔拉住,重新围。她如今在附近一家影楼兼职化妆和造型师,虽挣得不多,但也算把速度练上来了,随手几下,就是一个结实又漂亮的围巾结,然后又取来一顶造型偏可爱的红绒线帽,戴在陈康头上,理了理他露在外面的碎发。
陈康乖乖地任她摆弄,他如今已经140公分了,陈柔还没换上有跟的皮鞋,他已能平视她的领口和胸前的起伏,视线上移,是久违的温柔而专注的神情,好像他是她的唯一。
他情不自禁地违反规则,伸手将一缕挡在她眼前的碎发顺到耳后,陈柔微微一怔。
陈康闪电般缩回了手,没说什么,却低下头,无比惆怅地叹了口气,好像在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嘛……”
陈柔忍不住微微一笑,转瞬即逝,可惜因为低头,陈康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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