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祖宅白墙黑瓦,三进院落,檐廊曲折,古色古香,宴客的正厅却铺着华丽的地毯,头顶是现代化十足的集成吊顶,中央垂下一盏巨型的水晶花灯,每一个切面都折射出璀璨的炫光。

五张席面分列大厅,列席的是许家二老这一辈的至亲兄弟姐妹和他们的直系子孙,许怀明同梁燕一年中难得聚在一起,夫妻俩紧挨着许家身份最尊贵的二位老人,面上皆是如出一辙的假笑。

虽说许家二老在这乌泱泱五桌人里地位最高,但眼看着别的兄弟姐妹儿孙满堂,热热闹闹,自家这桌,老夫妻,儿媳儿媳,孙子孙媳,满打满算,也就六个人,陈康不算,为了看起来不那么冷清,还凑了二弟家的四个人,严格来说是五个,因为他们的儿媳正怀着六个月的身孕。

许老夫人尚未开席就心情郁郁,象征性夸了两句陈康生得聪明漂亮,然后无声打量着陈柔的肚子,眼神狐疑。席上她二弟家的老三媳妇,和梁燕向来有些不对付,见她假装没看见自家婆婆的眼神,主动挑明:“哎呀,小柔也嫁给进博快三年了吧?怎么肚子还没动静呢?大姑妈肯定急着抱孙子呢。小年轻不懂事,燕姐你也别当甩手掌柜,觉得进博有了媳妇就万事大吉了,当妈的哪那么容易?还是适当地催一催,给他们弄点补药什么的。”

梁燕心里对这个蠢婆娘破口大骂,臭傻逼,本来她当初给许进博找陈柔就是先斩后奏,公婆知道后老大不高兴,觉得陈柔出身太差,上不得台面,她磨破了嘴皮子,说了许进博的转变,才让他俩逐渐接受,但心里还是难免有一点疙瘩,臭娘们大过年的还不忘给她挖坑,她是最近两年都没怎么管过许进博,踏马的要是换了这骄奢淫逸的臭傻逼,早就溜之大吉了。

心里脏话连篇,却要维持表面的和谐,梁燕皮笑肉不笑地道:“小柔那时候还小呢,和进博连证都没领,只是暂时照顾他,顺便培养感情。两个孩子都不是那种随便的人,先上车后买票的事绝对干不来。”这话含沙射影,直指女人新婚三个月就有了六个月身孕的儿媳。

老三媳妇暗中狂翻白眼,都同居三年了,那陈柔又生得如此标致,说没发生关系,请牛头马面吃花椒你麻鬼呢!

“哦,现在总满二十了吧,可以领证了,领完证赶紧造人……”一旁的丈夫见老婆为了斗气口无遮拦,用腿碰了碰她的,示意她闭嘴。

老三媳妇一瞄许老先生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许家的门是随便进的吗?同居归同居,领证归领证,原本二老就不满意陈柔,没准要等陈柔给许家生个健康的大胖小子,才许她和亲孙子领证呢!

于是瞬间改了话口:“燕姐,你这就不对了,啥叫领证之后?手续有延续香火重要吗?小年轻不懂变通,大人也要教一教啊……”在她口中,未婚先孕成了件无比光荣的事。

许进博默默观察陈柔的表情,沉声道:“三表婶,多吃菜,少说话,大过年的,莫犯口业。”在许家,许进博是个特殊的存在,他是许家大半产业的唯一继承人,可却天生癫痫,无法治愈,他不怕所有人,但所有人都不敢惹他,即使背地里轻视嘲笑着他。

许老先生出声批评许进博没大没小,算是给亲戚小辈打圆场。

老三媳妇脸色好看了些,梁燕则露出胜利的微笑。之后女人又开始炫耀自家儿子孝敬她的奔驰车,梁燕心想,吹牛不打草稿,就你儿子挣那几毛钱,连个后视镜都买不起。

对于这些口角,陈柔虽不参与,内心却有了不好的预感,梁燕经此,还会不过问她和许进博的生活吗?她还能这么糊弄下去吗?

陈康则盯着那个老女人喋喋不休的嘴唇,想象她死后下地狱,被小鬼拔舌惨叫的情形,冷冷地笑了下。

席将散未散,小孩们吃饱喝足,被还要交流生意经的大人赶到院里玩,有的放鞭炮,有的点烟花,有的几颗头凑在一处打游戏。陈康自知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偷偷离开人群,晃到停车场,眼睛一溜,轻而易举找到了那辆崭新的奔驰。

私人住宅,除了书房和库房,没有监控。他四下搜寻,捡起一枚锋利的石块,装作玩耍的模样,走进车阵,确定无人后,他绕着那辆奔驰走了九圈,然后把石头往围墙外一扔,脚底抹油,身后的奔驰被划得面目全非。

亲戚们陆续告辞,陈康跟在陈柔身后,路过停车场,传来女人暴跳如雷的怒骂:“我的车!我一百万买的新车!哪个没看好自家的兔崽子,把老娘的奔驰划烂了?啊?黑心烂肠的东西,大过年的……”

陈康一脸无辜地缩着脑袋,还是席上那个瘟鸡似的样子,畏畏缩缩的,眼底还有些惊异,好像在说,是谁这么坏?大人喊了几个平日调皮捣蛋的审问,谁都没怀疑到他头上,他跟着陈柔许进博离开。

哼,我们阿柔也不是没脾气的,康子活该!

0036 出痘

回程的出租车上,许进博坐副驾,陈康和陈柔坐后面,二人之间的间隔还能再塞两个人。陈康忍不住偷偷看陈柔,她貌似对划车事件无动于衷。陈康淡淡的失落,她又不知道是他划的,就算知道,也不会因此同他和好如初,他在幻想什么?

陈柔的担心得到了证实,正月十六,陈康已经开学,家里只有她和许进博。打扫时路过主卧,她无意听见许进博和梁燕的通话。

团圆饭后,许家二老留梁燕谈话,喊她务必要想办法让陈柔怀孕,听得梁燕骇笑,心说她胯下又没那物件,怎么让人怀孕?到底不敢反驳,因为老两口说这事办好了,给她投资开个服贸公司,制造与销售并举,还可以打造个人品牌,比服装厂体面,利润空间更大。

她回头给许进博去电,询问陈柔怎么还没怀孕。她平时有别的事忙,自从有了陈柔,便不常去许进博家,偶尔去,看到他和陈柔言笑晏晏的模样,主卧有陈柔生活的痕迹,自然认为许进博年轻气盛,压抑许久,陈柔也不是青涩处女,二人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在老三媳妇面前嘴硬,只是为了掩饰内心怀疑陈柔或许进博至少其中之一有毛病的忐忑。

许进博对这个话题厌恶至极,又怕梁燕在他这得不到答复,跑去问陈柔,便说他有自己的节奏,让她们少操心,惹急了,他就去医院结扎。许进博说的是真心话,他其实是个偏传统的人,恋爱结婚生子的顺序不能打乱,如今恋爱阶段尚有一段距离,就想着生孩子,当他种猪吗?面对陈柔,他总是免不了自卑,直到他连载的小说完结,有出版社联系他,想要出版签约,他才有了些自信。他在准备一本浪漫小说,以他和陈柔为原型,借此表白,他觉得很浪漫。梁燕毫无美感的催促无疑扼杀了这种浪漫,他自然没什么好气。

陈柔听他断然拒绝,对许进博更添感激。

梁燕听许进博以结扎威胁,知道这个儿子是头犟驴,没准说到做到,便和公婆报告了任务进展,后者也吓了一跳,嘱咐梁燕不要轻举妄动。

催生一事暂且告一段落。话说陈柔因技术好,人又温柔耐心,影楼老板有意长期聘用她,她想到许进博的病情,婉言谢绝,公交上却颇觉可惜。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癫痫无法根治,但如果能把发作频率降到最低,低到可以忽略不计,几乎和常人无异。到时,她是不是可以和许进博协商离开?她知道许进博喜欢她,但她无法回馈同等的感情。梁燕找她也是因为起初许进博的情况太吓人,几乎没有女孩子愿意近身照顾,可现在,一切都在好转不是吗?她不想给许家生孩子,不为陈康说她丢人,只为她自己不想。

养一个陈康已经让她费尽心血,她无法想象自己再养一个的情形。

对陈康的全心投入,是特定时期特定环境造成的必然结果,如果她当时成熟一点,如果陈强军对她好一点,如果那个刘猴儿给陈康找个好点的人家,如果周遭的议论声小一点,她都不至于把一个小婴儿当成全部的精神寄托,毫无保留地献出所有,去浇灌他的生命。无数的如果形成了现在的陈柔与陈康,陈碧云常说陈康欠她的一辈子都还不清,其实她不认为陈康欠她的。养育他的过程,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治愈?陈碧云不知道,陈康的生命是她给的,但陈康也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不会再有其他孩子能复制她和陈康的关系,换言之,她不会像爱陈康一样去爱另一个孩子,哪怕后者也是她亲生的,她认为这是不对的,但又是她主观无法控制的,所以她干脆不生。

陈康说她丢人,的确尖锐地伤到了她。此前她对二人关系的想象,是一个无比圆满的皮球,而陈康掏出一把小刀,噗地将皮球扎破,她当时各种痛苦绝望,几乎想跟他断绝关系了。可陈康后来种种言行都表明,他知错了,他彻底地忏悔,请求原谅,陈柔渐渐消气了,可不知怎的,就是不太情愿原谅,所以继续僵持着。

于是她渐渐地回味过来,自己好像对陈康有点任性。她觉得这有些不正常,哪有母亲对儿子任性的?想要原谅陈康,想和他恢复邦交,却发现,她在高处站久了,底下已经没了台阶。

没想到她才进门,台阶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出现了,许进博告知她,班主任来电,说陈康疑似出水痘了,让家长赶紧去接。

春天是儿童水痘的高发季,具有传染性,患者大多先是发烧,然后脸上冒出一个个红色小水泡,严重者浑身都是,密密麻麻,奇痒无比,生不如死,过程中切忌抓挠,否则容易导致留疤。通过住院和在家隔离治疗,吃药涂药,水泡会渐渐蔫掉,然后结痂脱落,短则五六天,长则十几天,就能痊愈。

陈柔紧赶慢赶赶到学校,未免传染教室其他同学,班主任帮忙收拾好陈康的书包,喊他远远地站在另一边的阳台,阳台与小楼梯相连,还有一个堆杂物的教室,教室许久无人光顾,锁头上锈迹斑斑,门窗玻璃蒙灰,往里一瞧,蛛网暗结。临近放学,一阵料峭春风吹过,陈康打了个寒噤,四面漏风,没有可供躲避的地方,他想着躲到楼梯下面,又想起老师告诫他不要乱跑,就在这里等家长来接,于是原地不动。

挺了片刻,被吹得晕头涨脑,他又发着烧,实在受不住,便慢慢地蹲下来。

陈柔得知班主任把陈康发配到了这边,从另一头的教室赶过来,远远看到这一幕,真是心都要碎了。

“小康!”

陈柔奔至陈康身边,迁就着他的姿势蹲下,轻轻捧起他的脸,只见白嫩的小脸上冒出了七个明显的小疹子,除外,还有十来个浅浅的小红印,可能今晚就会发展成疹子,不知身上有没有。

陈柔心疼地问道:“痒不痒?身上感觉怎么样?头痛不痛?冷不冷?”

陈康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一边翘起,他呆呆地摇头点头,说不出话,内心无比震惊。

天哪,他不是在做梦吧?姐姐在跟他说话,姐姐在心疼他,姐姐还抱了他!这是什么情况?老实说,目前也不是很痒,没啥感觉,但陈柔一副他马上要被痒死的心痛表情,他好像不装一下都对不起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脸颊升起两团红晕,既是烧的,也是幸福的,陈康晕乎乎地改口,可怜兮兮地道:“姐姐,好痒,好难受……”

陈柔哄道:“小康不怕,姐妹这就带你看医生,很快就不痒了。现在痒的话千万不要抓,知道吗?”

抓了会怎样?陈康愣愣地抬手试验,爪子被陈柔眼疾手快地按住。

噢,原来会被姐姐拉手手,嘿嘿……于是乎,陈康冒着幸福的粉红泡泡,踩着发飘的步伐,跟陈柔坐车赶去儿童医院急诊。

开了一些口服退烧药和抗炎药,还有一盒阿昔洛韦乳膏和抑菌洗液,医生交代了一些感染期的饮食和卫生注意事项,他们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