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柔瞬间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缓缓蹲下身,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泉涌。
许进博见状,怪心疼的,先前被她甩开生出的一点芥蒂烟消云散,他上前扶起她,劝道:“没事了,不放心的话,上去再给陈碧云打个电话。”
陈碧云自纪念日被陈柔改造过后,发掘了从前被自己忽略掉的美,从此便有了包袱,说话不复以前的大嗓门,不过直爽依旧:“没事,小康人现在我家吃饭呢。这小子还真聪明,你就带他坐过一回公交来我家,他就记住了,真行!书包呢他背着,换洗衣服呢我家小聪以前的还在,耽误不了什么,你放心吧。”
“云姐,他在你那边,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可不可以……叫他跟我说两句?”陈柔尚且不知他今天为何反应这么大,真的只是听见了许进博的话?可类似的话她早就说过,他就算生气也不至于如此,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陈柔忐忑地等了片刻,话筒再次传来动静,陈碧云说:“哎呀,张子聪带他进屋打游戏去了,臭小子们就知道玩。”陈碧云是个直性子,撒谎这事干得不太专业,语气稍欠自然。
陈柔有些哽咽:“我知道,他是不愿意和我说话……”
听得陈碧云直呼没良心的臭小子,就要去把陈康押过来,陈柔制止道:“没关系,云姐,他不喜欢别人逼他做事,你就让他玩吧。”
陈碧云只能安慰道:“没事,小孩子忘性大,没有隔夜的仇,兴许明天就哭着喊着要回家了……”
陈康未如陈碧云所言,第二天就哭着喊着要回家,他也不觉得那是他的家,而是许进博的家。他在陈碧云家住了两天,一刻不停地思考自己的未来,小小的人儿,第一次生出了天下之大、没有他容身之处的惆怅。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第三天,他以一种惊天动地的方式,打道回了许府。
这天,语文老师发了三天前的单元测试卷,那天恰好是陈康心情跌落谷底的时刻,一张卷子做得乱七八糟,不提正确率,连态度都有问题。要知道此前陈康可是老师们争相夸赞的三好学生,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语文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陈康狠狠批评了一顿。
陈康心情很差,不想解释,也不在意老师的批评和同学们的侧目,看似虚心接受,实则神游太虚。
课后,章智宇带着跟班对陈康再次进行嘲讽。
“陈康,你怎么才考这么点分?听说羊癫疯就是大脑有问题,你是不是是和你姐夫住久了,被他传染,变成弱智了?你都变成弱智了,你姐也……”
谁也没看清陈康是怎么一跃而起,几乎是踩着课桌翻到章智宇的身上,依靠自身重量将其结结实实地压倒,然后拳头劈头盖脸地落下。
跟班们被陈康不要命的打法吓得倒退两步,互相推搡着去办公室喊老师去了,教室乱做一团,没人敢上去拉住陈康,他们都被他这副凶狠的气势吓呆了。
章智宇被打得哇哇乱叫,眼泪鼻涕和血流,等闻讯赶来的班主任将陈康从他身上拉开,他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脸上脖子上看不到一块好肉,牙齿也被打掉了两颗,他见到班主任,如看到从天而降的救星,哀哀地告状,却发现自己连话都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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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柔赶到学校时,章智宇的父母早已抵达办公室,用眼神杀了陈康一千遍。她从学校大门一路跑上来,气都没喘匀,刚进办公室,就往陈康身上瞧,见他完好无损,一口气还没松完,看见章爸章妈中间惨不忍睹的章智宇,心立刻提到嗓子眼。
陈康见到她,并无委屈或愧疚的神情,而是颇为漠然地移开视线。
她顾不上剖析陈康的心理,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顶着两位家长凌迟的目光,走到班主任面前,询问此事的经过,她相信陈康不会无缘无故打人,他很早就答应过她的。
班主任结合从其他同学处了解到的事实,将前因后果陈述了一遍,不过她稍微用了点叙事技巧,据她了解,章智宇的家长比陈柔难搞多了,从息事宁人的角度,她弱化了章智宇的问题,严肃强调无论如何,有问题应该率先积极沟通,动手是不对的。
章母附和:“就是!小孩子斗嘴很正常,哪有一上来就动手的?看把我家宝贝打的,有一处好地方吗?还读书呢,迟早是进少管所的料!”她早就不爽陈康处处胜过章智宇一头,逮着机会就把他往死里踩。
陈柔何尝愿意陈康被人这样说,以前这种情况,她多半只会忍气吞声,然而泽城几年来的摸爬滚打,她并非没有长进。立刻反驳道:“陈康打人是不对,可要不是你家孩子侮辱人在先,又怎会被打呢?”
章母炸了,声音瞬间飙高八度:“你的意思是我家宝贝找打?”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即使是小孩子,也该互相尊重,注意嘴上积德,不要祸从口出。”陈柔不软不硬地回道。
章父道:“这件事双方都有错,但你家陈康的错无疑更严重,这你认吧?再来说章智宇,他不知从哪听来的陈康姐夫,也就是你老公,有羊癫疯,这个总是事实吧?”
陈柔脸色一白,想起那个交易,不知该点头还是否认,咬唇不语,半晌才喃喃道:“癫痫不是傻子,你们不该说癫痫的人是傻子,就算是,也不会传染……”
被章父不耐地打断:“对,童言无忌,这是我家章智宇误会了,无心之过也是过,我这个当爸的替他道歉。那你这个当姐姐的,是不是也该替陈康向我们道歉,以及赔偿?还是说你替不了他,那就喊你们爸妈来,我倒要问问他们怎么管教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是个暴力狂。”
陈柔在男人密集的攻势下溃不成军,头越来越低,最后道歉加赔偿,章母点了点厚厚一沓钱,轻蔑道:“打工妹麻雀变凤凰,出手就是大方!还有脸说我们侮辱人,哪句侮辱你了?说的不都是事实吗?敢做还怕人说?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章父把人拉走了,若非忌惮许进博的身份,以他的本事,虽不至于让学校直接开除陈康,但留校察看是跑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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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4 鸡腿(大虐,慎)
陈康背着书包,与陈柔并排走在马路上,从前陈康走路恨不得贴陈柔身上,此刻却与之保持两米之遥,打破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
他低着头,心情肉眼可见的差,虽然双方家长相互道歉,可陈柔被章父问得抬不起头,章母临走前甩下那么一长串的讽刺,陈柔却无言以对。这一切都让陈康觉得,即使他表面上打赢了章智宇,实际上却输了个彻底。陈柔找了许进博,是他耻辱的源头。
陈柔没有读心术,不知他此刻心里有那么多想法,仍在想方设法想逗他开心。
路过麦当劳时,陈柔有了主意。陈康第一顿麦当劳是她还在服装厂时,为尽快还清陈碧云的欠款,加班加点赶工,有个月竟挣了一千一百块,高兴之余,她请陈康吃了顿麦当劳,后者吃一次就爱上了,从此念念不忘。可惜当时她没钱,等后来宽裕了,却觉得麦当劳不健康,有意识地限制陈康,无论他怎么闹腾,每个月最多带他吃一次。
陈柔笑着,用哄劝的语气十分温柔地道:“小康,姐姐请你吃麦当劳,好不好?”她尾音上扬,有些矫作的欢快。
陈康瞟了眼那热闹的门店,脚步一顿,想起了从前那些和陈柔相依为命的日子,他三个月也吃不上一顿麦当劳,可那时他很快乐,陈柔专注地爱着他,而非现在,她的名字打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印记,成为他耻辱的源头。
陈柔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想吃,高兴地拉着他,朝那扇明亮的玻璃大门走去。走至台阶处,他回过神来,用力挣开陈柔,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走了。
陈柔以为他拉不下面子,便喊他在门口等着,她进去买。
陈柔一边点餐一边关注陈康的动静,见他在台阶上背对着大门坐下,没有到处乱跑,悬了半天的心稍稍落地。
章母那无比刻薄的结语却在等餐时在陈柔脑海中卷土重来,一句比一句响亮,她抿唇,用力眨了眨眼,逼退那些油然而生的泪意。
她捧着刚出锅的炸鸡腿和汉堡,坐到陈康身边,从纸袋里取出一只金灿灿的炸鸡腿,热腾腾,香喷喷,讨好地凑到陈康嘴边,哄道:“小康,你最爱的炸鸡腿……”
话未说完,陈康抬手用力一挥,鸡腿在空中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落到人行道的花砖上,滚了好几圈,沾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想起那些因许进博而起的莫名其妙的羞辱,想到她面对羞辱的默认,想到她一路上若无其事的言行举止,想到她和许进博躲在门后刺耳的欢声笑语……霎时间堆积的恨意击溃理智,抹杀了往昔无数的欢笑与温情,他盯着陈柔的眼睛,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地道:“都怪你丢人!”
鲜红的嘴唇吐出的五个字,伤人程度胜过陈柔二十年来遭受的所有欺辱的总和。五个字,像有一只手掌,有着锋锐无比的长甲,瘦而坚硬的骨节,五支枯骨弯成钩状,一个用力,轻而易举陷进她的胸膛,寻到那颗跳动的鲜红的心脏,然后像绞肉机一样开始动作,她找不到那个可以拔掉的插头。
她疼得有些懵了,无意识地起身,缓缓行至路边,又或许那不是她,而是她的灵魂,或是一个和她长得像的人,那人蹲下身,捡起那个被弄脏的鸡腿,剥下微凉发软的表皮,在路人惊异的眼光下,缓缓塞进口中,泣不成声。
下定决心答应梁燕,那时她没觉得丢人,至少和另一条路相比,这条路光明正大,她和许进博男未婚女未嫁,即使这是一桩动机不纯的交易,但她没有伤害任何人,所以她不认为自己丢人。可陈康这么一说,她又觉得或许她的确是丢人的,所谓不丢人,只是她在自欺欺人,从两条丢人的路里挑一条没那么丢人的路,即使程度稍轻,那也是丢人。
多年苦难的磨砺,使陈柔对痛苦有了钝感,就像在荆棘中万里跋涉的脚,缓缓结出了厚厚的茧,层层又叠叠,再也感受不到疼痛。无论是柳凤年还是郝德,当时再难过,事后也只剩淡淡的印记,她以为是自己足够坚强,现在看来,不过是因为那些人都不重要。
陈康短短五个字,让多年来压抑的泪水与痛苦,轻易地冲破桎梏,山呼海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