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笑声或放肆或压抑,响成一片,逐渐织成一张斑斓的马赛克。陈康视线低垂,未再看他们,脑中各种画面交替闪现,多是早已模糊在岁月中的面孔和声音,但他们眼神和语气中的恶毒蔑视却是那样鲜明,刘老八最后浑身狼藉地倒在草沟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模样又是如此痛快。可当他按捺不住想要动手,打掉章智宇等人脸上无耻的笑容时,他打架受伤后陈柔哭泣的叮嘱却清晰地在耳畔回响。

他的拳头就这样藏在桌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始终忍住没有动手。

章智宇等人是泽城娇养长大的孩子,动口不动手的观念深入骨髓,他们缺乏血性,能想到的手段无外乎言语攻击和人际孤立,丝毫没有意识到,陈康是一匹狼,血液里天生流淌着睚眦必报的基因,若非陈柔手里牢牢握紧那根栓住他的锁链,盛怒的陈康一定会扑上去,露出虽小却寒芒初显的獠牙,狠狠照他们的面门咬下去。

上课铃响,章智宇怀着大获全胜的得意归位,殊不知他和拥趸刚刚逃过一劫。

0032 出走

在学校,陈康可以强装坚强,谁也不怕的样子,但越靠近有陈柔的那扇门,他越觉得委屈,眼泪逐渐堆积,他忍不住哽咽一声,正欲敲门,然后狠狠抱住陈柔大哭一场,却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的笑声。

陈柔今天躲在房间,第一次尝试给自己化了个古典仕女的妆容,揽境自照片刻,她回忆着古装电视剧里的情节,比了个兰花指凑到樱桃小嘴边,含蓄地抿唇一笑,首次对自己的造型天赋有了实感。想到将来可以以此为业,她的眼睛装着两颗亮闪闪的小星星。

练习完毕,她准备去卫生间卸妆,却和在里面洗手的许进博撞个正着。

洗手池上方有个半身镜,照出陈柔娇花映水般的妆面,恍惚间,许进博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上的仙女。

陈柔不意许进博居然在公卫,往纸篓一看,空荡荡套着个新塑料袋,瞬间不好意思地道:“这些事怎么好让你做呢?以后还是让我来吧。”

“我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不能什么事情都让你来做。”许进博见陈柔因羞赧,如玉肌肤升起两团淡淡红云,模样无比动人,克服内心的胆怯,鼓起勇气道:“你化得真好看,我可以帮你拍几张照片吗?”

那个年代数码相机还是个稀罕物,价格贵得吓人,陈柔偶尔上街采购,路过进口数码商城,橱窗里陈列有数码相机,闪烁着象征先进制造工艺的金属冷光,让她连多看两眼都不敢。没想到许进博居然有相机,一时间好奇压住了害羞,加上许进博此刻脸上显而易见的紧张,陈柔点点头,欣然同意。

客厅光线好,许进博许久不按快门,生疏了许多,陈柔第一次拍除了证件照以外的照片,姿势表情都十分僵硬,二人别扭地拍了几张,见对方皆是手忙脚乱的囧样,撑不住同时笑出了声。

“算了,不拍了。你想试试吗,我教你。”

“好啊。”

拍照变成了相机教学,在难得和谐愉快的氛围中,许进博想到了一件事,趁机对正闭着一只眼取景的陈柔道:“其实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但……”

许进博欲言又止,陈柔温和道:“没关系,你说。”

“陈康已经八岁了吧,你还和他同床,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我记得我四岁不到就和我妈分房了,小男孩早点自己一个房间,有助于培养独立,否则容易养成依赖心理,对成长不利。”许进博的用词比较委婉,其实依他对陈康的观察,不客气地说,他认为陈康有严重的恋姐情节,在他看来几乎已到病态的边缘。

且不提陈康那些明里暗里针对他的举动、趁陈柔不注意对他投以的不屑与敌视,由于书房就在次卧对面,他有时从里出来,次卧门半开,陈柔正在午睡,而陈康居然把脸放在她的胸上,闭目一脸享受地轻蹭,不时抬头亲一下女人沉睡的脸,然后满足地唇角上扬……

他的心头浮起怪异,又觉得如此揣测一个二年级小男孩的自己有些龌龊。但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日积月累,让他不由得趁此轻松氛围一吐为快。

陈柔闻言,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其实,她对此何尝没有感觉,也试着提过分床,可陈康充耳不闻,要么扮可怜,要么装没听见,除了原则性问题,陈柔总是顺着他的,又想他还小,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他对她有些依恋也属正常。

她轻轻放下相机,迟疑道:“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小康现在还小……”

“不小了,今年九月就读三年级了,你出去问问,谁家三年级的男孩子,还跟姐姐睡一个屋的?”

这话可谓直接,刚一说完,陈柔脸色爆红。陈柔一直以母亲的心理对待陈康,无论他长到多大,在她眼中,都是需要保护的孩子,谁知看在别人眼里,却是严重的不正常。她是第一次当母亲,把陈康这个儿子,从一团红通通的肉一手带到这么大,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她没有别的可供参考的范本,只能自己摸索着养育陈康,竭尽所能地供养,最大限度地顺从,一个合格母亲该做的她做了,不该做的也都做了,谁知却无意中助长了陈康对她非正常的依恋。

在难过、自责兼忧虑的驱使下,陈柔点点头,说等陈康回来就跟他商量。

许进博释然一笑,正要说些夸奖陈康的场面话,不料大门突然猛烈震动起来,显然是有人踹门。

陈康手脚并用,一边砸门一边大喊:“开门!”仍旧是清脆的童音,可嗓音里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哭腔,余下皆是愤怒。

陈柔心一揪,不知刚才的话都被陈康听了去,还以为谁欺负了他,赶忙小跑着把门打开。

门开到一半,未及陈柔询问,133公分高的陈康一阵旋风似地刮到许进博面前,举起愤怒的拳头,胡乱地朝他腹部、大腿击打,边打边骂,喘着粗气,活像一头被激红了眼的小公牛。

“死癫子,你去死,你去死!”

“活该你得病,活该你病治不好,你今晚就要死!”

“死癫子,神经病,臭疯子,啊啊啊,我打死你!”

陈康口不择言,用他这个年龄段所掌握的最恶毒的字眼和句式,语无伦次地骂着,诅咒着,使尽吃奶的力气,恨不能用一双稚嫩的拳头,让许进博原地消失。

听得许进博额角青筋隆起,相比精神受辱,身体上的疼痛可以忽略不计,他双目圆睁,狠狠瞪着许进博,忍无可忍地要揪住他的领子,好好教训他一顿,甚至想叫他滚出他的房子。

陈柔见势不妙,赶在许进博动作之前一把推开陈康。

陈康没有防备陈柔会推他,当着许进博的面摔了个屁股墩,既感到丢脸又倍觉伤心,陈柔却还嫌不够,朝他吼:“谁教你说那些的?跟哥哥道歉!”

陈康哭得两眼通红,浑身不住打颤,却仍不忘顶嘴:“凭什么要我道歉?我不道!不道!他不是我哥哥!我没有哥哥!呜呜呜……”

他揉着眼睛,视野模糊中,陈柔和许进博并肩站在一处,好似一对夫妻,无奈地看着哭闹的孩子。这个画面令他悲愤欲绝,爬起身冲出门去。

小康苦哇,刚在学校受了委屈,回家只想窝在姐姐&妈妈温暖的怀抱求安慰,结果听到许进博这个心机的废物点心撺掇陈柔和他分房,不爆炸才怪捏

0033 斗殴

陈康跑了,陈柔欲追,被许进博拉住:“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会,一个小孩子,又没别的地方可去,顶多在小区里转转,不会有事的。别以为小孩子不懂事,你表现得越紧张,他就越觉得可以拿捏你,以后越不好管。”

什么拿捏、不好管的,陈柔听不懂,她从不觉得陈康在故意拿捏她,也不想管制陈康,她只害怕陈康被坏人盯上,或处于情绪冲动中发生意外……各种可怕的后果在她的脑中搅作一团,她眼前一黑,强撑着用力甩开许进博的手,对他道:“我替小康跟你说声对不起,他年纪小,脾气又臭,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说完便追了出去。

许进博没有防备地后退半步,心里一刺。他自以为说的是肺腑之言,温顺的陈柔必然会听,一如她考虑同陈康分房,不料却被一把甩开,而后她还说了这样的话,仿佛她和陈康才是一个整体,他则是对立的那头。

许进博和陈柔说话的功夫,陈康乘电梯下楼,躲在墙角一丛灌木后面,稍后就看到陈柔追了下来。

他心中有气,趁她急得奔向正门时,偷偷从小区侧门溜走了。

陈柔问过保安,都说没看见陈康,她流着眼泪,围绕偌大的小区,漫无目的,像个走失幼崽的母兽,一边含泪寻找,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一边哀声呼唤,真是闻者伤心。

天色渐暗,她六神无主,瘫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一时想去派出所报警,一时又想去学校和他常玩的地方看看,一时又觉得他不会离开小区,可能还在某处躲着,生她的闷气呢。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厘清思路,决定先去派出所报案,顺便再沿路找找,等报了案再分别到另外几处。想好后她起身,连眼泪鼻涕都顾不上擦,就要往派出所赶,回头却看见许进博站在单元门口的台阶上,后者说,陈碧云刚打电话来,陈康现在她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