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铺子已经搬空,木门亦是敞着,明空定新药柜与书椅桌凳尚未搬入内,阳光大赖赖的占了一室地方。
惠民医馆前,停靠一辆名贵的黄花梨木马车,木窗支开,内陈设奢靡华彩,鎏银小球里溢出一缕烤香的烟,韩伊人坐在马车里,姿容端庄,眼眸落在对街,搭在襦裙处的手动了一下,与之相随的,还有她被触动的内心?。
原来赵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是那样主动,话?那样多,鲜活的如同一个不羁少年?,并不是前朝令人闻风丧胆的刑部尚书,不是高高在上待人疏离的世子殿下,他脸上也不是平时见?到的那副冷酷无情的神情。
原来这世上,是真的有身居高位的男人可以满心?满眼都是一个女人,不在乎她的家世、学识,不在意她是否抛头露面,举止是否规矩得宜,甚至能接受她去当一个被人鄙夷的女医。他真的好爱她,没?有任何条件。
韩伊人姣好的容颜流露出怔然,在贵女圈子里,赵荆备受瞩目,这些瞩目起于他显赫的出身与战功,他斐然的能力,但还有一个默契不提的原因:他早已弱冠,但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他也没?有传出过?诸如她们家里那些男子的艳情风流事,如污泥地里的一朵莲花,怎能不招眼?
赵荆声明在外,但对于没?见?过?几回?、话?没?交谈过?几句的男人,谈爱慕终归太?重,说是仰慕更为?得宜。她们这些没?有立身之本?的世家贵女,只是矜贵的笼中雀,婚事不过?是棋局博弈的筹码。爱太?珍贵,她们从未得到过?,不敢肖想。
如今撞见?如此光景,韩伊人手覆于衣襟下,她好似真的动心?了。
半晌,韩伊人心?酸一叹,点了朱红的手指拨开马车布帘,踩马凳下去。
徐念念视线朝马车动静处探去,认出来人,她手推了下赵荆,赵荆站直,有了几分正经样子。
韩伊人朝赵荆福了福身,赵荆愣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是何人,他神情淡敛下来。
韩伊人得体道:“世子殿下,能否请您回?避?我想与徐小娘子聊谈几句。”
赵荆:“你应当问她,不是问我。”
韩伊人目光由赵荆转向徐念念,轻声:“徐小娘子,我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想把上回?未讲完的事讲完。可以吗?”
徐念念把韩伊人请入惠民医馆,她与明空打了声招呼,手指指赵荆,这是自明空打了赵荆一巴掌后两人第一次碰面,她难免忐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荆看了眼徐念念,无声打了个口型说“你放心?”,转而?礼貌地向明空打了招呼。
明空边记账簿边点了下头。
两人均表态会好好相处,徐念念适才放心?,她烧了壶茶,与韩伊人在中庭树下相对而?坐。
茶杯是寻常白釉,茶水色深,是寻常茶叶冲泡出来的,韩伊人眼睛停在茶水处,没?有碰茶杯,徐念念连饮了两杯乌龙茶压连日来被赵荆惹出的心?火。
韩伊人静待徐念念饮完茶后,适才开口:“徐小娘子,不是我害的你,我没?有阻止他行事的权力,对不起。”
徐念念知道她道歉所谓何事。
在旁人看,世家贵女穿金戴银、好吃好喝被供养,雀再锦衣玉食也只是雀,不被视作人,甚至于这只雀被领去别人府上,还得仰仗家兄,以免糟了欺负还无人帮衬。
即便韩伊人速速赶来,也不敢贸然指使旁人救落水的她,何况,当她的意愿与韩四几个公子哥相左时,有没?有人愿意听她差使还不好说,所以她等到徐念念被救上来后再出现,甭管她是否有意姗姗来迟,于她而?言都是最?妥帖的选择。
徐念念明白:“我没?有怪你,我不喜欢怪女人。”
她当时,也是因为?与韩伊人一样的胆怯,所以不敢端起那盅添了泻药的翅汤,哪怕赵荆就在她身边。
许多事情,依靠赵荆却是会让她轻松一些,但许多事情,只要不转变身份,境遇并不会真的改变。
赵荆的亲信对她好,旁人不敢轻视她,皆是因为?赵荆看中她,若有朝一日赵荆身边出现了其它女子,不管那女子身份地位如何,得到的待遇与她亦是一致的,而?倘若某日她失宠了,要离开赵荆,所有人都会对她冷淡下来,哪怕是严津,这叫女人如何不胆怯?
这样的胆怯,是因为?女人懦弱吗?不是,是因为?她们出生?便无权力,一只手无寸铁的小雀在弓箭银刃前会吓得扑棱起鸟羽,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站在宰相府跟前照样会颤抖不安。
对此,徐念念心?中释然,记恨没?有用,她只想做些有用的事。她重新添满茶,用白釉杯碰了下桌上另一杯茶,然后举杯饮尽,如此也算是以茶代酒,泯恩仇。
韩伊人一怔,徐念念没?当回?事,但她心?结却未解开。
她与韩四是龙凤胎,韩四哪怕吃喝嫖.赌、杀人放火,父亲都要竭力保他免遭责罚,甚至这回?险些害得徐念念坠湖丧命,一生?清廉为?官的父亲,动了想贿赂官员的心?思,保韩四留京,若非母亲阻止,父亲指不定会做出什么荒唐事,迈错了一步,不仅父亲的名声毁了,韩家的名声也毁了。
她曾几何时得到过?这样不计任何的倾囊对待?
她们的天地太?小了,小到挤满了没?有舒适的落脚地,要一直相互以一种不见?血的方式厮杀。
韩伊人抿唇,目光落回?那杯平常的乌龙茶,她看了一会儿?,捻起茶杯饮落腹,唇齿间一片苦涩,后而?泛起回?甘。
她说:“在我记忆里,我母亲很久之前就会胸痛了,有时发病,严重到无法行走,需要屏退外人,躺在床榻上熬过?骇人的痛意,我母亲是一个一辈子活在教条礼数里的女人,痛在胸乳,她觉得请大夫看病十分不雅,只隐晦的借其他公子的名头找太?医院拿过?药,疗效缺缺,你说这病是乳癖,我去查过?书籍,症状的确吻合,前几日她因为?韩六的事情被气的不轻,又卧病几日,下不来床,我是真心?想请你为?我母亲治病。”
徐念念:“韩宰相那边......”
韩伊人淡笑:“从我父亲抬第一房妾室进?门时,我母亲就已经对他不复感情了,她只是想把家族门楣维系好,我母亲本?身是正直的人,因为?韩四的事与父亲闹矛盾,已经回?娘家了。这只是一个导火索,母亲早厌倦了打理宰相府的日子,她很长时间都不会再回?去,你放心?,我父亲贵为?宰相没?错,但当年?也是我娘抛绣球砸中了一个寒门状元罢了,他为?人中庸,不敢对我母族做什么,并且我母亲于他便是枚已经利用完的棋子,他并不是很在乎我母亲死活。我保证不会让你因我母亲的事受牵连。……我虽是没?有实权的嫡女,但我也不缺银两,只要你能治好我母亲,我一定会给你满意的数额。”
韩伊人话?说的滴水不漏,徐念念没?有着急应下:“还有一件事。”
韩伊人与徐念念对着眼,徐念念眼神平静,不泄情绪,韩伊人一时竟发现自己琢磨不透她了。
明明在顾姨娘生?产的夜里,在中庭盈盈的盏灯下,沾了生?产污渍的道袍松松的搭在徐念念身上,徐念念羞窘,试图遮掩,每走一步都流露出谨慎、局促与自卑。
不过?短短时日,徐念念就已经变了。
多好呀。韩伊人眼睫晃动,内心?一片潮湿,嘴角犹如过?去每一回?那样露出得体的笑:“徐小娘子可是有什么顾虑?”
徐念念点头:“上回?,韩夫人乳癖发作,我取出针匣时,韩夫人惊恐失措,纵使疼到抽搐都不愿针灸。”
韩伊人:“针灸会刺破女子体肤,是不”
徐念念平和的打断她的话?:“曾有人告诉我,越是位高权重者?,越避讳针灸,怕针尖抹毒,怕疼痛时面容狰狞身子扭曲不体面,坦赤肌肤会使你们失去威仪,被视作冒犯。”
韩伊人:“的确如此,但艾灸可以,我已说服我母亲。”
上回?坠湖,赵荆救回?她一命,徐念念反倒是想通了许多事情,她差点就做错了,没?有比恪守医者?本?心?更为?重要的事,若畏强权则会退而?求其次,若怕冒犯则会束手束脚,失之毫厘,最?终可能差之千里,原本?能救治好的人,若因此没?救回?来,她会悔撼,也愧为?医者?,因为?她并没?有全力诊治选择她的病人。
徐念念:“看诊治病是十分严肃的事,攸关?性命,这回?我不接受讨价还价了。若韩夫人答应,我会为?她看诊,若不答应,请另寻名医。”
她是如此郑重,不容置喙,韩伊人所有周旋的话?消失在唇舌间,深秋天井的树已经光秃噜了,树杈上站着一只无言的喜鹊。
韩伊人不会说,那一刻,她在徐念念身上看到了赵荆的影子,赵荆的强势外显,说一不二,徐念念的强势内敛,韩伊人能感觉到徐念念在坚定的追逐着什么,那似是她一辈子不敢逾越去拼的东西,她不想承认,赵荆看上徐念念是有理由的。
女医有什么不好?把三姑六婆都贬到尘泥里,就以与她一般做笼中雀为?荣是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