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1 / 1)

徐念念:“您卷起袖,手腕压于手枕上。”

时值仲春,已不寒凉,徐念念指腹触碰到黎方惠腕内肌肤时,明显感到一片凉,脉涩,有力?,舌偏紫,舌边隐约能见红斑,且舌外沿较之内沿要翘高......

片刻,徐念念已能诊出病症:“黎小姐是气滞血瘀引起的月事腹痛,‘气寒则血凝’,血凝则不通,来月事时,甚至月事前后都会持续腹痛,辅以头晕、干呕等症状。”

徐念念抽出一张宣纸,低头书写?药方,深色道袍袖子徐徐移动?,她向后头喊:“柳敏儿,出来抓药。”

一个小姑娘放下饭碗,屁颠颠地跑来。徐念念朝她瞥眼,说:“净手没有?”

柳敏儿蓦地刹住脚尖,讪讪地跑回?天井打水,确定每根手指头都干干净净,适才双手接过徐念念递来的药方。

徐念念之后另起一张宣纸,写?饮食禁忌与食方,沾染墨水的狼毫灵动?飘逸,整个人秀丽又干练,还流露出一股游刃有余之感,黎方惠看着她居然?一时有点难以挪开眼,她好自信。

黎方惠在脑海中回?想?,还曾在谁身上看到过如此姿态。恐怕只在她当太傅的父亲为一众孩儿授课时的有如此笃定挥斥的神?情。黎方惠忽然?有股难言的震撼,这徐小娘子,非凡人也。

“黎小姐?”

徐念念手在黎方惠眼前晃,黎方惠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抱歉,你刚刚说了什么?”

徐念念:“我是问黎小姐是不是爱吃诸如生鱼脍、醉酒蟹一类的菜肴。”

黎方惠:“你怎么知道?”

徐念念:“上回?在寨楼里一齐用?膳,我观察过众人饮食,您那时夹了这些菜。”

黎方惠脸红,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被?这个徐念念看得透透的,她说:“这些菜怎么了嘛?”

徐念念:“这些菜性寒,不仅如此,梨、柿、枇杷等果物也属性寒,还有青茶、芥菜......我会细细写?给你,调治气滞血瘀的月事腹痛,需要服药,也需要食疗,你能做到吗?”

黎方惠一愣,随即点头:“我早前是不晓得这些,从未有人与我讲过,唯一一回?请太医院的太医来看,他只给我开了药方,并告诉我许多妇人都会月事腹痛,生完孩子会好转。”

徐念念抿抿唇,说:“并非我狂妄,是男医他极少有诊治女子的经验,容易照搬医书所写?,而医书中关于女子的部分本就寥寥无几,大多都是讲生产,月事着墨更少了,我也曾看到医书中有写?‘妇人产,疏月事’的说辞,但?就我长久为女子看诊的,此话为谬论,不少生产过的坊间妇人因月事腹痛找我,更有甚者?会痛晕过去。您还是要依照我的医嘱来调理身体为好。”

黎方惠眼眸闪烁,说:“我生在高门?,又贵为女子,着实?是有病难医,我私下里也买过医书来看,若连寻常医书都不可?信,那我应当翻看何书才能窥见真理?”

徐念念说:“您若信我,我可?以给您看我师傅与我一块编修的《女医手札》。这本书尚未流传于世,但?我医馆里所有的学徒都有誊抄,我不设防,我师傅与我都觉得《女医手札》传的越广越好。”

徐念念一番话,简直算得上是目中无人、口出狂言,可?她真的是目中无人、口出狂言吗?黎方惠心?中竟然?觉得不是。

黎方惠与徐念念隔着一道木柜,这木柜为了方便坐在里头的人切脉,做的不宽,至多就寻常男人一臂宽,黎方惠的手甚至没有离开过手枕,徐念念方才轻易就将三?指并扣于她腕内,她们相隔好近,可?她们相隔又好像好远。黎方惠不明白,她之前,究竟是为什么会认为女医是低贱到尘埃里去的人呢?她在父辈们茶歇闲谈时提起过长公主,说她精通医术,想?做牝鸡司晨之事,女子是不该从医的,除此之外,她再未听过哪个女医之事,她见识过的第一个女医就是徐念念。

她对徐念念怀有偏见,就如同犯了蠢的人一叶障目。

都说“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如若男医不能治女子为不得不遵守的儒家教条,那,把女医贬进?尘埃里,世上便极少会有女子愿意从医,男子、女子皆是人,男子会生老病死,女子难道就不会生老病死了?男子不舒服了,上街寻医即可?,那女子不舒服了,又该如何自处?

“忍一忍,就过了”,黎方惠已经听过母亲讲太多遍这样的话了,不知不觉,忍一忍,已经忍过了几千年。若黎方惠不知晓就罢了,偏偏母亲身子一有不适就爱在她跟前叫唤,细数她这些年的不容易,可?是弟弟就一点儿都不知道,因为母亲从不跟弟弟倒苦水。

思及此,黎方惠心?酸的笑?了。

丫鬟提药离开惠民医馆,车夫已经提前为黎方惠放好马凳,香云纱面的绣花鞋踏上去,婀娜娉婷。

“黎小姐。”徐念念步履匆匆,绕过木柜行出。

黎方惠停驻脚步,回?头看,,徐念念向她福福身,说:“您如果觉着我不错的话,能不能故作不经意的跟您父亲聊起我?”

黎方惠内心?惊涛骇浪,她不知道徐念念要做什么,但?她没有多问,她说:“只要你给我看《女医手札》,我倒是不介意替你美言几句。”黎方惠想?起黎太傅,点徐念念一句:“其实?我父亲,挺腐朽,你不要抱什么希望。”

徐念念盈盈一笑?,说:“那就有劳黎小姐了。”

黎太傅是昭元帝年幼时的老师,正二品的官员,在前朝一众儒生中威望仅次于韩宰相,即便两人非亲非故,黎太傅帮不上她什么,叫他知道知道她的名字也好。

回?到家,明空饭后,罕见没有去西厢房坐圜守静,她坐在天井下看那棵在春日复苏的槐树,碧叶繁茂,在微风几许中沙沙作响,充满蓬勃生机,一点都不见深冬时肃杀濒死的模样,当树,也挺好,四季轮回?,总有如人年轻时风华正茂的时候,这何尝不是一种长生不老?

那棵长生不老的槐树被?栽种在四方天井的正中间,粗壮的枝干由天到地,在槐树四面,还围着一盆盆明空与徐念念一块栽种的各种草药,中庭里是纷繁的气息。

没多久,打扫完厨室的徐念念也坐过来,她身边还跟了只一跃一跃的俏皮玄猫。

明空向来严肃,玄猫到了她身边,可?不敢像在徐念念身边那样造次,在明空脚边双手揣起趴好,乖觉的不像话。

师徒俩的道袍在风间摇曳,徐念念问:“明空姑姑,你怎么了?”

明空:“我没怎么,每日打坐诵经也是会腻味的。”

“噢。”徐念念应下,过会儿戳明空胳膊,说:“姑姑,你别看我如今还没做出什么,我在积跬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朗月下,一室清浅的光,明空一头银发?,她神?情淡淡:“同样一番话,你翻来覆去已经说了不下五遍这话了,烦不烦人?”

明空嫌弃徐念念,徐念念也不恼,她看着明空,认真一笑?道:“不烦的呀。”

徐念念看懂了明空今夜的愁思,伸手想?触碰她那头星霜荏苒的秀发?,安慰她,明空动?作利落又不失体面的偏头一躲,怎料徐念念早已悉知明空禀性,她只是佯做一个假动?作,手转而一下挽住明空臂弯,脑袋也黏黏腻腻地往明空肩膀上靠,嘴角发?出得逞的笑?。

明空无奈,这家伙可?真缠人。大抵是人都有因老而悲廖之时,阔达如她,也随着快要步入从心?之年,偶尔会想?到离世之事,明空并非怕死,她所关心?,是徐念念。

徐念念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的羁绊。明空也会担心?,徐念念那般敏感的性子,等她百年以后,会不会被?人欺负,因此有了希望能尽快将徐念念交托于赵荆手中的想?法。不过这一切,都得等徐念念自己?拿主意。不管是世子妃,还是尚书夫人,都不好当,明空又怕没了自己?,徐念念制衡不了赵荆。思虑半晌,明空想?,看来她还是得活久点,不可?如今夜这般懒散,得按时坐圜守静,修炼心?法,起居注意,饮食健康,等徐念念再长大点,长大到能独自撑起一隅天地才行。

明空耳畔,徐念念半是撒娇半是回?忆,说:“姑姑,小的时候呢,我活得一点希望都没有,总觉得时光过得很慢、很慢,我当时只想?快点过完我的一生,下辈子投个舒服点的胎。认识明空姑姑愈久,我愈会有一种光阴似箭之感,我希望时光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儿。让我多陪陪你,让你看着我继承你的衣钵,我会、做的很好的。我现在竭力?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积累,这些积累总有一日会奏效的,或许有一日,我也能入朝为官,家喻户晓,你一定要等我到那一日。”她说到后面,鼻酸到抽抽,几乎忍不住要掉小豆豆。

徐念念一旦开始哭,就不是那么好哄的了,甚至于她还会提出一些诸如“今夜能不能跟明空一起睡”、“明空你让我唤你一声妈妈”之类令明空都替她害躁的请求,眼见洪水立马就要泻下,明空立马打断她想?哭的心?思,转移话头:“你不是向我告假,明日要去京郊军营看你的赵郎主持武举殿试吗?如今夜可?深了,你再晚睡,小心?明儿起不来。”

徐念念酝酿好的悲伤突然?就被?明空那么一掐,断了,她鼻子吸气,憋回?泪水,怔然?的说:“是哦。”她起身,月光如披风般拢于她身,她踱步回?正屋,合门?前,忽然?把脑袋探出来,说:“对了,明空姑姑,黎太傅你听过吗?他女儿黎方惠答应帮我在黎太傅跟前美言几句,说不准有用?呢。”

明空也要去休憩了,她知道想?要突破那一层如镣铐般的束缚有多难,徐念念走在没有前人走过的路上,许久以前,她就已经倾囊相授,扶持徐念念到自己?能去到的最远的地方,剩下的,只能靠徐念念踽踽而行。明空是很难讲出好话的严苛性子,但?对徐念念做的所有,她从未打击过,她应:“嗯。我觉着也是,会有结果的,总有一日。”

因为明空的话,徐念念一夜好梦。

翌日临行前,徐念念特意梳妆打扮,结果人到京郊军营,发?鬓都给前来围观武举殿试的人潮挤散了,这是齐朝历史上第一届武举,曾经齐朝重文轻武,导致文官在前朝横行,话语权过大,在战争决策上态度过于保守,一定程度导致了齐朝军队前期溃败,昭元帝吸取教训,除开科举选拔文官外,增设武举选拔武将,文邹邹的东西百姓看不懂,但?要百姓看人比武,那自然?也能看个热闹,何况武举殿试其中一个考官还是久负盛名的赵荆。

人群里闷热,拥拥簇簇,徐念念好容易找到一个肩膀连着肩膀间能占观到小小一方擂台的地方,如桩子般嵌入地下三?寸,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