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没人,餐桌上没菜。许应心虚地想,会不会我离家出走,她也离家出走……他走到房间门口,里面是空的,一个手机丢在床上。一楼洗手间的门倒是关着,想起李明凤可能因为贫血总是犯晕,许应担心她是不是因为蹲厕摔倒了。他敲了敲洗手间的门,“阿姨?”里面没开灯。“有人吗?我开门了啊?”
洗手间里,李明凤躺在瓷砖地上。许应吓坏了,“阿姨!你受伤没有?”
就在他身后的唐恣嘉把手里装蝴蝶酥的袋子匆匆甩到旁边,两步迈进来:“妈?”
按亮洗手间的灯,李明凤以一个扭曲的姿势瘫着,鬓发凌乱地披在脸上,露出的面色很不正常。唐恣嘉马上去摸手机打急救电话,一手去拉她:“妈!你没事吧?”
许应没有上前帮忙,后退几步坐倒在洗手间外的地上。
他有种强烈的既视感,就像这人身意外的场景他已经见过不止一遍……他手脚发麻,浑身冰冷,胃疼都感觉不到,只有心悸不止。虚脱的汗水渗透了长绒棉家居服的后背。
不断漫涨、过去几年间在胸口处挤压肺部,让许应踩不到地、喘不上气的水,终于一瞬间淹没口鼻。
在下午许应应该回家的时间,李明凤独自在家脑梗发作,他们发现时已经无力回天。脑梗有许多先兆,本该可以预防,但都被他们忽略了。
唐惟嘉一家三口连夜从上海赶过来。只不到一个月前他们还和乐融融地过了新年,老妈跟大哥住了才三个多星期,居然就出了意外。重创之下,他像只困兽想要找一个出口,“许应不是天天在家吗?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他今天有事出去。”唐恣嘉吐出一口烟,眉头狰狞地维护道:“跟他没关系。”
楼上,许应木愣地坐在客房的床尾凳。晓倩抱着哭闹不休的葭葭在床边来回踱步,担忧地不停看他:“二哥?你没事吧?”
“没事。”许应低垂着头。这是家里唯一还关心他状况的人,但他连多说一声谢谢的气力都没有。
“你别自责啊,这都是命。惟嘉以前就跟我说过,奶奶那边父母兄姐都是四十多就过世了,她活到五十五已经算长寿了。”婴儿刺耳的噪音中,晓倩安慰的话努力地传达过来。
“我知道。”他知道脑梗有救治的黄金时间,如果他及时回家,及时发现。李明凤就算中风,或者其他后遗症,至少还能活下来。许应难辞其咎。哪怕唐恣嘉不怪罪他,许应不可能不怪罪自己。
他想起他今天跟咨询师提起的那句话:知道许多道理,依旧过不好这一生。在看见李明凤的一刹那,许应就直觉地知道,她已经去了;而自己跟唐恣嘉也到此结束,再也无可转圜。从唐恣嘉对他来说,不仅代表了爱情,也代表了许多痛苦,如今还有一条因为自己逃避赡养监护责任而失去的人命。想到他,许应就会想起李明凤冰冷扭曲的死状,和自己破碎的良心。
他永远不可能再跟他继续生活了,看见他就备受折磨。
唐恣嘉很痛苦。母亲是他仅有的至亲,过了一生贫苦的日子,甚至没有享上两天清福。哪怕知道人终有这一日,但这一切来得太突兀,令消解亲人离世的痛苦更加艰难。
他们陪送李明凤的遗体回老家,在那边的殡仪馆办了告别式和火化,在当地公墓买了个位置安置供奉。唐恣嘉选了个金丝楠木、雕龙画凤的骨灰盒,看起来比其他那些红木的富贵许多。李明凤这一生都是苦过来,好衣服没穿过几件,别墅也没住上几天,最后儿子只能给她买一个最贵的骨灰盒。
办完仪式,唐惟嘉和老婆孩子回上海,唐恣嘉和许应开车回苏州。一路上,连许应都没有说话试图活跃气氛。到家下了车,唐恣嘉靠在车旁,“我在外面抽根烟。”他太累了,这两天都合上眼都睡不着,熬得满眼血丝。
“嗯。”许应低着头,很轻地应了一声。
“你先进去吧。”唐恣嘉拿出烟夹在指间,他不想熏着他。
但许应看着他,像酝酿了很久:“唐恣嘉……我们分手吧。”
唐恣嘉难以置信。“你在这时候跟我说分手?”
“我知道这时候不合适,说这种事就没有合适的时候。”
许应眨了眨眼让泪水流下,不至盈在眼眶模糊视线。他们在一起快九年了,对唐恣嘉来说是十二年。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血脉相融难以分扯的联系。对恋旧、重情的许应来说,他比被分手的唐恣嘉更痛苦;但俩俩相忘也是许应唯一的生路。
能坚持陪唐恣嘉把葬礼办完,是他的回光返照。“都是我的错。但是我不想跟你待在一起,我做不到,多一分钟都不行了。唐恣嘉,你说震荡还会来吗?我希望它会来我希望我能忘记和你有关的一切。”现实的重重无解,许应只能祈愿有超现实的力量会解决。他的泪已经被风吹了满脸,声音哽咽。
“是我对不起你。我就求你一件事。你说过我恢复过一些震荡前的记忆,是吗?如果还能震荡,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让我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三部分结束(2018年春),4.1在开头(疫情后),下章是4.2。没虐,后面都没虐了。
45 | 4.2 薯片
【他有时会梦见一个男人,这很奇怪】
唐恣嘉又想起一些不该属于自己的记忆的那天,他正在温哥华访友。
随着国家对于区块链产业的政策调整,各方面法规的一再收紧,国内从业者纷纷撤向海外。尤其东京因其繁荣、便捷、对虚拟货币成熟的市场支持,近年来吸引了许多币圈大佬长居。唐恣嘉在大田住了几年。他往来最多的朋友一家起初住在他附近,因为没看到合适的一户建,琢磨着要自己建房。但研究来对比去,太太看得烦了:非得住东京吗,地也太小了,孩子都跑不开。于是一家人最终迁往大洋彼岸安家。
远隔太平洋,温哥华因其地理位置和历史原因,加之移民国家的低门槛,成了过去香港人、后来大陆富豪们最便捷性的选择之一,堪称东亚暴发户二世祖的天堂。网上戏称此地聚集了复制粘贴一般的玻尿酸脸硅胶假奶,职业娇妻们拎着复制粘贴的爱马仕,开复制粘贴的奔驰大G。再不堪的学渣留子到了这里,都有专门服务他们的机构和学校拿钱办事,用父辈在大陆赚来的钱镀上一身金。
唐恣嘉的朋友高登是他在上海读大学时的同学,在他们一起搞区块链之前,高登家境本就颇殷实。和单了三十多年的唐恣嘉不同,当初高登被火眼金睛的女友早早锁定,还未到婚龄、在本科期间就做了爸爸。这位高瞻远瞩的沈莹莹女士如今肚里揣的是第四个了。他们在人均居住面积有限的东亚度过了居家生活的疫情期,想换一个能让孩子跑得开的大房子也合情合理。
高登家的新居买在温哥华的素里,这房子别的不说,就是一个字:大。
唐恣嘉叫的Uber把他放在门口,他穿过房前的车道和草地,看到高登家上小学的老三抱一个平板躺在户外沙发上看视频,唐恣嘉跟她打了招呼。老三应了声,起身给他开门,往里头喊:“妈,唐叔叔来了。”
“你来啦,自己进来坐啊。”身怀六甲的沈莹莹正在里边起居室看电视,“高登今天有个视频会,不然该去接你的。”
老大出去补课了,为了申大学临时抱佛脚。上初中的老二也没见着、这年纪的孩子天天都关在自己卧室里玩电脑。唐恣嘉跟他们一家十多年的交情,很熟了。“不用接,打车过来也方便。我今天叫到的司机还是华人。”
“是啊,这边华人我感觉比东京还多。”东京就已经够多了,尤其疫情后,许多想走动能走动的人都在往外走。“你路上累不累?先坐一下,等我看完这集带你参观家里。来,饮料自己拿。”
唐恣嘉在沙发坐下,跟前的茶几摆满了开封没开封的各种零食,玻璃台面和地上撒着薯片和爆米花的碎渣。他拿了一罐可乐拉开。“你看的什么。”电视上俊男美女晃来晃去,现在的那些明星他都不认识。唐恣嘉听歌的品味都还停留在读书时期流行的周杰伦林俊杰和孙燕姿。
沈莹莹过去学的美容美发,很能打扮捯饬。她在KTV打工时遇到才高考完、跟同学来聚会的高登,慧眼识富二代潜力股,顶着准公婆的压力硬是给比自己小好几岁、才成年不久的男友生下了大儿子,一边丢给自己父母抚养一边同公婆扯皮。她这十多年的事业就是在家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生到公婆最终服软、松口送钱让他们结婚。沈莹莹如今已四十好几,生完这个也得封肚了。她的投资颇有回报:高登是独生子,公婆在上海市区有七套房,光这明面上的资产就不知几千万,将来都是她和她孩子的;全家躺平玩手机吃外卖一辈子也花不完。就这样,高登居然还工作,沈莹莹一直劝他如果实在太闲,没事跑跑网约车打发时间算了。
电视上放的是前几年大火的一部古偶,男主演借此飞升顶流,沈莹莹就是他的粉丝,这片子不知道盘了多少遍了。“好帅啊。”她又对唐恣嘉补充:“你也帅哈。”
唐恣嘉笑出声,“谢谢。”
“我一直跟我女儿说,以后找男朋友就要找这么帅的。”沈莹莹示意屏幕上的明星。
沈莹莹是个花痴,她给女儿灌输的这一套王子公主的梦幻理念,唐恣嘉很熟悉了。高登当作趣事跟他分享过:老三过去上私立幼儿园,因为天天穿及地公主裙,去洗手间都得有个小老师帮忙提裙摆。
唐恣嘉喝着可乐看着电视。“这还是你之前喜欢的那个?”印象里中日韩每一茬新生代的男偶像,沈莹莹都跟过风。太多了,只有塌房上了大新闻时唐恣嘉才会想到,哦,这好像是沈莹莹在追的星。他也确实没当真留意过谁是谁。
沈莹莹维护道:“还有哪个,这个我粉很多年了,很专一的好不好。我天天都在给他反黑做数据。”
唐恣嘉笑了声。以前微博刚起来、还没有“做数据”这概念的那几年,沈莹莹就让高登写了个脚本,帮她监控和下载备份偶像明星的微博动态,以便她凡有风吹草动就冲往一线。后来微博越做越大,粉丝的业务越来越多;生老三的时候,沈莹莹直到进产房都在敲手机。虽然流水的明星,但她是铁打的职业粉丝。无他,钱多时间多耳。
沈莹莹为了证明自己专一长情,给他看自己手机屏幕上的超话等级。唐恣嘉不懂这些,“这些热度对明星的事业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