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1)

李明凤确诊前后,许应也没少学习相关知识。他不想让别人为难,站起身:“好。”

早餐桌上,晓倩问洗衣机在哪,想把葭葭的衣服及时洗了,小孩换得勤怕不够。吃完早饭,许应带晓倩和李明凤去家政间给她们看洗衣机和烘干机,“烘干机阴雨天很好用。”许应示意完洗衣机的几种常用模式,“我们是内裤袜子都丢进去的,你们要是介意,自己的就单独洗。”他预防性地对李明凤说:“奶奶,以后我们的衣服您要是想手洗,洗唐恣嘉的就行,不要洗我的,好吗?”这是在之前他就困扰到跟咨询师聊过了,觉得另一个女性帮自己手洗贴身衣物很尴尬。咨询师让他提前说清楚、划好界限。

但许应以为的合理诉求,李明凤一听就急了,委屈得一下就有了哭腔:“你嫌弃我呀!”

她对信息的负面理解和放大令许应头皮发麻,“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唐恣嘉闻声大步赶过来,“怎么了?”

“小许不让我洗衣服!”李明凤声泪俱下。

作者有话说:

小小补充一下。许应和唐妈的摩擦,本质是代际生活习惯和观念的冲突,老一辈通常思维固化、缺乏边界感,兼之想以自己的方式征得别人的肯定和价值感。晓倩比许应能忍婆婆因为她习惯了这种家庭模式,但许应的原生家庭不是这款的,他内耗,又一直有那么点儿自由的灵魂。抑郁是负面情绪的催化剂,不是根本原因,没有污名化疾病的意思(毕竟我自己也是病人)。说这些就是叠一下甲(毕竟我内耗人),谢谢体谅……争取下章结束进震荡。

44 | 3.17

【到此结束,再也无可转圜】

“许应?新年好。”

“嗨。新年好。”许应在他熟悉的沙发位置坐下。“给你带了花。”

“谢谢!很美。”他带来的鲜花没有塑料纸和丝带的捆扎包装,是搭配透明玻璃花瓶已经插好的鲜花,不用收礼者费时处理,直接摆在桌上就好。咨询师再一次意识到他的体贴周到。“好香,这是什么?”

“风信子,春天的花。”许应接过给他准备的红茶,他自己放了一个大号马克杯在这里,咨询师给他沏的是之前他送给自己的金骏眉。“春节过得好吗?”

“还不错。”咨询师微笑,“你呢?不太好。”

许应毫无笑意地弯起嘴角。“很明显是吗?”

她示意他身上穿的衣服,“你说过,穿舒服的旧衣服能让自己感觉放松。”许应领口翻出了长绒棉家居服的米色和焦糖色格子衣领,已经洗得起毛了。“你还打了个耳洞?”这就有很多可以解释的可能了。

许应冰凉的手在眼镜底下,用力搓了搓脸。“嗯,前两天跟同学见面,让女同学带我去打的。没我想的疼。”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很怕疼的人。

从何说起呢?为了不耽误咨询师的时间,其实每次见面之前,他都会提前构想今天要说什么,但到了这张沙发上一开口,又总是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男朋友的妈妈过来住了。”

“对。我记得上次你说她会来过年。现在有快一个月了?你们相处得怎么样,有没有值得跟我分享的事?”

“头一周还好,他弟弟弟媳还有小侄女在这里,买年货什么的就他一家三口出去、我跟弟媳和小孩在家,反正车里也坐不下。我还开车带她们母女出去转了转,去我同学推荐的亲子餐厅吃下午茶什么的。”许应苦笑,“‘婆婆’让我不舒服的时候就想想,人家女孩子比我难得多了,要上班要做家务要带孩子还要应付长辈,她都坚持一年多了。我算什么,我有什么资格不舒服。”

咨询师摇头又点头:“每个人都有权利感到不舒服,不要否定和压抑你的感觉,许应。”

许应叹气,嘴角下挂。“不然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就从节后复工开始说吧,他弟弟一家回上海了。只剩我跟他妈妈两个人在家里。他们刚走的头两天,白天我一口饭没吃过,实在是没有胃口……我整天躲在主卧的洗手间,是整栋房子距离楼下最远的地方。晚上唐恣嘉下班回来,问我吃不吃饭,我说不吃,然后听着他们俩在楼下吃晚饭……直到阿姨让唐恣嘉跟我说,要求我要下楼吃饭。唐恣嘉说这是他家的规矩。”

不算过分,很合理的要求。咨询师点头,等着他继续。

“但是你能想象吗。”许应摊开十指,却不知道能往哪里摆,“唐恣嘉不在,我中午下楼只有我一个人吃饭。不合口味、没有鱼没有肉的菜摆在餐桌上,一个碗,一副筷子。我喊阿姨一起吃,她就说不要不要,然后自己躲在厨房,在那个角落里站着喝白粥,只配一点点萝卜干之类的。”

咨询师皱眉,“她以前就是这样吗?过去你去她家的时候……”

“我去她家都是跟唐恣嘉一起去的。饭做好、我和唐恣嘉两个是客人是人上人,先吃,吃完了她才吃点剩的。你让她一起,她会坐,但不会动筷子,确认你不吃的菜她才会连汤一起拌进自己碗里她心里有一套阶级制度,子为母纲。”

她的观念中,任唐恣嘉捧在手里的许应再金贵,也是一个“儿媳”;这个家庭的塔尖、顶梁柱唐恣嘉不在的时候,许应和自己一样不该吃肉。过去哪怕晓倩哺乳期间,只要唐惟嘉不在,哪怕排骨已经煲好了在那里,李明凤没有给她吃过一块。她自己就是这样在艰苦的日子里养大了两个儿子,省俭惯了,从不觉得有任何不妥,这就是各种意义上的底层女性的生活方式。

李明凤靠苛责压榨自己来获取自我价值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是许应和咨询师反复讨论了快两年的话题。咨询师希望许应能把自己抽离出来,做一个旁观的局外者,不要被李明凤的观念套进去。但对许应来说,那始终都不容易。

“她就站在我背后,几米远的地方喝白稀饭,从早到晚都是一包萝卜干。这让我坐在那里,觉得自己像个罪人你懂吗?”许应深深吸气。“我也试过自己下厨,做菜给她吃。我比她先进厨房,炒了牛柳喊她来吃。她尝了一口,说好吃,然后就拒绝再吃了。我自己午饭吃了一半,想留一半给她,后来发现她盖起来,常温放在那里,晚上再拿出来热给唐恣嘉吃,肉都柴了。最后唐恣嘉也不吃,她才吃掉。

“她用不惯洗手液,要用肥皂。我买的肥皂盒她嫌浪费,要用一个水果网去垫,漏的肥皂水从台面缝隙渗进去,硬是把我的橱柜泡胀泡坏了。

“她不在厨房喝我们的水,拿了个烧水壶自己在房间里躲着烧,从展示柜里拿了两个杯子去喝水和刷牙。她可能以为束之高阁就是我不用的,但是那两个是我特别特别喜欢的水晶杯,朋友送的,那一对十万日元……当时我就想,这对杯子未来我自己肯定不会再用了,就像粉红色一样,看到只会觉得膈应。

“她不敢用我家的洗衣机,自己的衣服手洗,然后挂在房间里阴干。她省电,去洗手间不开排风扇,那个气味我在餐厅厨房都能闻见,但是她可能年纪大了,闻不到。

“家里的洗碗机一天是装不满的,她会把碗拿出来洗,但是又洗不干净。我跟她说了要用洗碗机以后,她找不到事做,就把洗碗机洗完的碗擦干收起来。那天我从碗柜把碗拿出来,一股抹布味道。我跟她说不要擦,风干就行,要擦就用厨房纸擦,抹布不干净。她怕浪费厨房纸,就去洗抹布,下一天所有的碗都是肥皂味……家里她做的每一件小事都让我不舒服。但又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上纲上线的事。

“你要说她这样过日子,她自己痛快吗?我明白我所谓的委屈对她来说不算委屈,我所谓的尊重在她的观念里也不存在。唐恣嘉以为让他妈妈从弟弟租的房子搬到我们的大别墅就是让她过阔太的生活,但我以为她在小儿子那里可能还更放松一些,至少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安排儿媳、用能帮忙看孩子来证明这个家庭需要自己。到了我们这以后,新房子太偏僻了,她人生地不熟,整天坐牢一样在家里想尽办法找家务来做,又顾忌我……现在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了。”许应深深吸气,“我也是。唐恣嘉说我是自由的,每天想去哪里就开车去哪里玩。但是我哪里都不想去啊,我本来就是个阿宅,我还有工作需要在家做,我只想放松地待在家里、待在自己的空间里……现在我想独处的时候甚至只能开车出来,找一个停车场待着,只有驾驶座那么大的一块空间能真正关上门是属于我自己的。在家里我已经绷紧得快断了。

“我们有扫地机器人,有戴森,有蒸汽拖把。但是他妈妈不愿意用,说怕自己把贵东西用坏了。她让唐恣嘉开车带她出去,买了一套扫把簸箕放在自己房间里,她还从小儿子家里带了好多旧衣服剪的抹布。”许应要整理一下情绪才能说下去了,“最近让我崩溃的事就是,前天下午我关上卧室门睡了一会儿,醒来发现房间里的地被擦过了,抹布的水痕还在地板上。”

咨询师深深皱眉。对许应这样自带精神仓鼠球的社恐内向人来说,睡梦中非请自来是严重的越界。

脑海中又重现那情形,他的双手不自控地发抖,气息急促紊乱。“当时我吓坏了,就是,就是一个被trigger的状态。我坐在洗手间那把凳子上,浑身鸡皮疙瘩。我感觉连洗手间门后的这把凳子都不属于我了。这个家里还有能让我安心的地方吗?因为新家卧室的门不能反锁,我马上上网下单买了一个门挡……”许应捂着脸,已经两天了,他至今惊魂未定。现在说起这些,仍然控制不住焦虑和恐惧的生理反应。

“唐恣嘉觉得我疯了,我也觉得我快疯了。他妈妈把自己当菲佣,但我又不可能像对待真的菲佣那样给她列规矩,甚至如果她做的菜我吃不完,她都会有心理负担,难道我还责怪她辛辛苦苦帮我擦地。但是我就没有心理负担吗?”

他的状况已经很严重了,咨询师面色凝肃。“你跟你男朋友沟通过这些事吗?”

“是的,很多生活上的摩擦我觉得需要说的,比如她把柜子泡坏了,我就是让唐恣嘉去说的,他说话比我管用。但是他妈妈恐怕理解成我在一家之主面前找茬告状。”对于男友究竟能调解到什么程度,许应已经不抱希望了。他筋疲力尽,如今是仓皇的惊弓之鸟。“唐恣嘉现在的说法,是让我再忍一忍。这才来了一个月,马上把人送走也不好。而且本来就是我同意了邀她来住的。”自己请来的佛,跪着也要供完。

从咨询师的工作室出来,许应没有回家。他在楼下咖啡馆坐了一会,拿着书半天翻不了一页。直到咨询师都下班了,下楼来路过橱窗,跟他摆手:“许应?怎么还没回去?”

许应才站起来,“就走了。”

虽然咨询师是他精神上唯一的同盟,但这是他买来的盟友。有点可悲,但他知道她的每一分钟都是要花钱买的,没有预约付费的时候她没必要多同他说一句话。

许应慢吞吞地去到停车场,慢吞吞地把雨燕开出写字楼的地库。他驾车汇进车流,在市区漫无目的地转,在渐渐堵起来的晚高峰里越开越慢。还好初稿在节前已经凑合交了,这段时间他的精神状态混乱,已经很难写出任何东西了。他想出外工作,去上海也好,去横店也好,跟唐恣嘉异地也没关系……他需要透气。他的心想吃鱼,想吃公司楼下的快餐或者剧组的盒饭,虽然此时他的胃绞紧了作痛也没有任何胃口。

雨燕开进小区时,尾随在A8后面,一前一后在房前泊车。唐恣嘉早就从后视镜看到他了。“许应!你怎么才回来,下午去哪了?”他知道许应今天中午有咨询,但应该一点半就结束了,下午居然没回家也没告诉他。这会天都黑了。

“在外面喝了杯咖啡。”许应没有解释为什么一杯咖啡从中午喝到天黑。天上开始掉雨点,他紧跑了两步到门檐下跟唐恣嘉会和。

唐恣嘉知道他在家里跟母亲待得不开心,给他看自己手里的塑料袋,“我给你买了蝴蝶酥。晚上的菜要是不爱吃,就吃点甜的。”

“好。”许应开门进去。

“妈!我们回来了。”室内没开灯。他母亲为了省电,经常不开灯,唐恣嘉摁亮了客厅的大吊灯,室内顿时映满了柔和的白光。“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