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许应觉得自己是不是全世界最保守的人。老板在公司宣布了一个大项目:“我们要做一个60集动画长片。”
什么?我们??动画长片?60集??
许应愣完,再开口声音都发虚:“……外包吗。”
老板毕竟是老板,能赚钱的人首先要比打工人更敢想。他的既有客户中有个本地企业,对,就是那个卖冲饮豆浆的。眼下正在沟通的业务是给人家重新设计logo和UI,但接触深了之后,老板有了新的想法:做一个类似于《海尔兄弟》的品牌形象植入动画,卖给豆浆厂。
连李姐这个完全的外行人都发言:“小许小王两个人做不过来吧,这得多招几个。他们给多少预算啊。”
没有给预算。这个活儿甚至老板自己都没跟豆浆厂确定,脑内的计划的是先做起来,反正这事的成本只是员工的固定工资。许应能给广告片写脚本分镜,动画片怎么不能写;等制作阶段必须招人了再招,外包也行。如果项目成功了,公司业务不就又扩出一大块。老板在天上放猪放惯了,哪有什么不能上天的猪。
许应面对空白的文本文档,从未如此想念CSDN和Adobe。而旁边的小王也打开了文本文档,另一个窗口在百度辞职信模板。
“做不下去就别做了。”唐恣嘉劝他。
五月,已经可以换上轻薄的春装。许应自己赚钱后,换季一件新的都不曾添置,没那个心思,反正旧的还能穿。两个年轻的恋人走在古林公园,长枪短炮的大爷们正在用随身的喷壶喷牡丹花,拍摄花朵迎风带露的模样。
原本怀着期待想来赏花,但牡丹周围踩秃了的泥地和层层叠叠的大爷大妈,令许应畏于去挤了。
“没有做不下去,干什么不是干。”许应总是能适应环境,一边应付着日常的工作,《小黄豆历险记》已经写了二十多集。“只是写着写着会灵魂出窍,去想这种东西有意义吗?”他可能是被小王传染了,“但是这就是工作啊,不需要我理解,我不理解的东西都会被人买单。”
“要不换个工作吧。”唐恣嘉劝他,“我总觉得你们老板不靠谱。你看看你到现在都干过些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去年让你辞职,你说工作时长太短就跳槽履历不好看,可是你这份工作有哪个项目是能增添履历的。你想往哪个路子发展,自己也要考虑清楚。”
这话许应就不爱听了。“我是挣得少,但是我也在工作啊,你不要这样贬低我。”
“没有贬低你,我怎么会。”唐恣嘉跟着他,走琼花荚蒾的花树。淡绿色的绣球花簇在许应鬓边颤动。
许应的面相平和,鼻梁挺秀却配了个圆钝的鼻尖,皮肤一热就微微泛粉,与清雅的绿色花团相得益彰。他像一个好奇的小孩,路过每扇门都探头看看,只是不走进去;如果许应致力去专精什么事,是一定会做好的,唐恣嘉一直相信。真正的许应,应该比他自己以为的更好。“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妄自菲薄,我不喜欢你总说自己是废柴。真的废柴才不像你。你们老板给的薪资根本代表不了你的价值。你值得去做些更好的、让你自己开心的设计和创作。”
夸得许应舒服了,虽然都是唐恣嘉的男友滤镜。“好哦。”只是许应想,做一天算一天吧,毕竟自己也没有什么很想做的事。他随遇而安惯了,能凑合的话,都不会挪窝的。这个荒诞的剧本他写出大纲之后,渐渐把自己说服了,好像也没有那么离谱。
唐恣嘉发觉,或许不能赖给震荡,或许只是他离家上学又谈了恋爱,这些年对母亲和弟弟疏于关心。总之他渐渐意识到,这本该最亲的两个人都和他以为或期待的不完全一样。
唐惟嘉在他这个大哥跟前从来服服帖帖、屁都不敢多放一个,实际却被在网吧开机子的初中同学通报,惟嘉是他们网吧的常客。这都快高考了!他问母亲,母亲否认:惟嘉很乖啊,还主动报名了学校的晚自习,每天晚上都学到十点多回来。他问弟弟,唐惟嘉只避重就轻地说,学习压力太大的时候偶尔会去放松,很少去,没几次。
俗话说长兄如父,但唐恣嘉如今远在南京,鞭长莫及。高三生沉迷网吧肯定不行,但弟弟已经十八岁,这种事不是打一顿能管得了;本科上线率几乎是0的学校根本不会在意学生放羊,家里更没人能盯。唐妈对宝贝儿子总有不切实际的滤镜,以为自家能飞出大儿子这个金凤凰、小儿子一定也差不了;唐恣嘉不指望她能约束得了唐惟嘉。
好在高考出分,惟嘉在省内录了一所民办,不至于没有学上。志愿是唐恣嘉请假回去帮他一起填的,大学四年好好念,将来总有一口饭吃。
“哥,”唐惟嘉问他,“我想跟你去南京玩几天。”
唐恣嘉根本没有地方给他住。“我还跟同学合租,挤一张床呢。三个人怎么睡得下。你暑假没事就去打打工,给你自己挣点零花钱。昨天不是还说想要手机。”
唐惟嘉没法反驳,只能讪讪地“噢”了声。又不甘道:“你每个月挣一万多块,你还跟人合租啊。”
“妈跟你说的?”
“整条街都知道了。”唐惟嘉嘟囔地瞥他。
唐恣嘉气短。算了。
唐妈的情绪问题也是唐恣嘉没预见过的。儿行千里母担忧,从他离开校园,母亲的嘘寒问暖除了吃饭穿衣,发散出更多方面。过去还只是在电话里担心快递三轮的安全性,或是看到快递员与顾客争执的新闻就代入操心,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令她不安:儿子没有我可怎么办。
“你妈妈好爱你啊。”许应在旁边听完了半个多小时的车轱辘话。
唐恣嘉洗脚的水都冷了。从九月份弟弟也离开家去上学,围着孩子牺牲奉献了半辈子的母亲独自在家里,突然成了没头苍蝇。整天不是发呆,就是胡思乱想。前段时间她突然想起南京是有地铁的,就担心他从月台失足;唐恣嘉给她讲有安全闸门,她又联想到会不会被夹了受伤。往复多次,唐恣嘉失去耐心,口吻逐渐不佳。次日醒来看到弟弟凌晨发的短信:刚才妈给我打电话说想你,不敢跟你说话,怕讨你厌。你们怎么了,你就不能哄哄她?
怎么哄,这怎么哄?唐恣嘉没办法,只能买了几个电视广告最多的营养品礼盒快递回去,让她去跟街坊邻居显摆;该打电话,每周打一个,每次半小时,不惯着。在他的引导下,母子间渐渐建立起新的情绪供需均衡。
唐恣嘉的苦恼,却是许应的羡慕。“你们家感情真好。我妈现在眼里只有许林渊了。你不要嫌你妈妈啰嗦啊,她就是太寂寞了,没有人陪,才会想多。”许应家里是他物质的靠山,但家里人人都忙,没事的时候可能一个月都想不起来联系。
唐恣嘉想,许应说的也对。但人就是自私,他虽然爱妈妈,也很感激她抚育自己的付出,但不至于愿意牺牲自己的生活去满足她。他也想要爱和陪伴,他知道那是怎样的欲壑难填。
25 | 2.11 太湖猪
【带着我的小包包去浪迹天涯】
“我爱上班!”许应振臂。“听起来是不是很正能量。”
自从“正能量”这个词经过了主流媒体的开光,一时间铺天盖地。只是口头的催眠并不能改变工作的本质,本质就是压榨自己、供养老板。
有个甲方有个经理是许应的半个同乡,聊熟了之后夸他的分镜头脚本有记忆点。前段时间,他问许应想不想跳槽。从乙方去甲方本就是广告行业的常见跳槽方向,许应拿了简历给他。同乡意外于许应怎么都要干,他问:“你公司给你开多少工资?”
不到两千块,什么都要干。
“你知道上次的项目我们付多少钱?”
公司现在有哪些业务,许应都一清二楚。照这样估算起来,只要保持这个速率继续压榨员工,老板在不远的将来一定能住上带游泳池的大别野。许应自我开解道,公司租办公产地也要钱,置办电脑和配件也要钱。开解不下去了,他更伤心的不是老板抠门,而是经手合同和收支的李姐肯定知道这些,为什么从来没表露过呢?排排坐共事一年多了,昨天中午他们还一起吃李姐泡的白菜,天然乳酸菌发酵,好吃,许应冬天从老家带腊肠时也有给她分。李姐还送过他自己给孩子做的串珠,同他抱怨过公公总找茬、老公不管事,许应一直以为他们私交甚笃。
唐恣嘉听了他的诉说,却毫不意外。也就许应这样的,会以为跟同事还能交真朋友。他抓住机会教育许应:“以后记住了,只能相信你自己,不要对别人有什么期待。”
许应没等到他的共情和安慰,不爽地问:“什么是别人?你也是别人,是不是?”没等唐恣嘉回答,他就跳下床:“我要带着我的小包包去浪迹天涯了!”
这是江苏卫视的一个梗,陈怡扮演的陈爱爱每次和对象吵架就作势要离家出走。唐恣嘉好笑地把撒娇的许应拖回来哄。
递去甲方公司的简历一星期没有消息,同乡也不清楚后续如何,还等着许应面试入职了他拿推荐费呢。但许应等来的却是被自己的老板直白约谈:“小许,听说你想跳槽啊。”
许应尬得不行,这怎么回答。
“有的项目呢,能拿到手是因为我的人脉,是吧。只要你们东西不要太矬,都过得去。”言下之意,是用甲方透了员工意图跳槽之事,来印证自己关系之硬。而就算没有许应,这份工换谁做都一样。老板敲打他:“小许,你不是科班出身,各方面能力和经验都不足,想要更好的发展,还需要提升自己。好好增强业务能力,有些工作本来可以做得不用那么累。嗯?”
许应低着头不说话。
“当然,你有上进心是好的。我们公司现在还小,但正因为有我们每个人的上进,团结和投入,未来它一定会做大的。”画完了饼,老板说:“只要你持续进步,公司不会辜负你。今年再招两个人,给你升title。”
许应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和对话。他只能全程低着头,“哦。”
回到工位,他发了会儿呆。第一时间想和唐恣嘉倾诉,又心知男朋友只会笑他幼稚。算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