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放开我站起来,眼睛很毒的看著我:"天天,你嘴毒又自闭,就怎麽来做了经纪。"

因为赚钱啊。你这流氓又怎麽来做了歌星?

"因为我喜欢唱歌!我喜欢站在舞台上!"答的到是流利迅速,理直气壮,大义凛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人恨不得掐死他。就这麽简单的理由,因为"喜欢"。甚至连梦想都说不上。

只有看不见摸不著的,那才叫梦想。

"艾大少爷,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酸溜溜的说了一句,他奇怪地看著我,没有回应。後来有人进来送通告,终於才告结束。

星期五早晨的电话,老头出事了,住在市医院。电话里妈的语气凝重,说是快不行了。她照例没有哭,从小我就没见过她哭,入了秦家的人骨子里都现实得可怕。就像我竭力想要装得很悲痛的样子都不行。

"我工作忙,暂时来不了......钱不够用的话给我打电话吧。"不想见到家人的话,平时最厌恶的工作就成了最好的借口。

电话那头沈默了很久,然後说就这样吧,很干脆的挂了。

三年前那个关头,也闹过这麽一次,抢救了,不行了,被人说是大孝子没你不行所以放弃硕士生的考试守在医院,一周後病愈出院时,所有先前消失不见的亲戚都忽的冒出来贺喜要求摆宴庆祝,大吃大喝後又扬长而去。之後一家三口吃了三个月萝卜咸菜,半年後,班里大半的人拿了法硕继续深造,我成为堕落不求上进的典型代表打包回老家考公务员,连张擦屁股的司法资格证都没拿上。

记起刚考上那会儿,亲朋轮番上门进行糖衣炮弹攻击,无非是什麽以後有福啦咱就指著你这名牌大学生啦你可是秦家唯一的希望,咱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念书啦......以後发达了可别忘了咱啊......

只有在那时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很重要,後来醒悟过来那全是放屁,重要的无非是那一张张薄薄的纸,文凭,钞票,人情,全他妈不过是一张薄纸。

所有的人都把赌注押在我这个鬼才知道是什麽的东西身上,秦家就注定了贫穷。那阵子,我有幸享受到以为一辈子都不会降临到我头上的优待和尊重。所以我会证明给他们看,这种赌局有多愚蠢。

4.

最後得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我是不相信的,大概我不可避免地也遗传到那种愚蠢。

地点说是在以前居住的老屋,进门的时候看见他躺在里屋卸下来的门板上,头发有些花白,身躯看上去依然壮实,可却已经是一堆死肉。母亲正抓著他费力的给他穿上寿衣,我就站在一边看著,脑子里什麽都没有,看著瓷盆里不断烧成灰烬的纸钱,很落後地感叹现代人的办事效率奇高。

葬礼办的周全热闹,没有人哭,相反,很多人在笑。嘴上不说,但谁不是把这当成是一种对於生者也是对於死者的解脱?甚至当大部分人包括我排斥在灵前下跪的时候,没有人有任何异议。不敢耽误工作的同时,很感激大家的现实。整个葬礼,我就像一个完全无关的外人,存在与否都没有人在意,仿佛死者并非我爹。

最後一个守灵夜,我一直守在灵前,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就像在梦里,却又连这是个怎麽样的梦都没有感知。

他的忽然出现是不是把这个梦叫醒了,我也不太清楚。

只是蓦的记起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他,大概是饿急了吧。

出人意料的,他什麽都没说,一声不吭的走到灵位前点上三柱香,然後跪在蒲团上很郑重的拜三下。这让我觉得很滑稽,於是冷冷的看著他做这一切。

屋子里再没有别的人,其他人都在屋外的院子里,聊天搓麻将。他便堂而皇之的过来靠我坐下,开始乱扯些有的没的。

"这屋子好热好闷,又诡异,怎麽呆的住,出去吧,会死人的!"

没人逼你留在这里,有话快说。

"你听我说啊,我的下张专辑的曲目已经选好了,外景地也决定了,去新西兰......"

事实上他具体说了些什麽我一点也没记住,我只知道我不在的时候,早已经有人安排好一切,他的工作,和我的工作。由不得我做主。

"那个......"後来他又很不情愿的开口,"公司说这次你不用去了。好好在家休息。"

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尽管这时候我并不是很想休息,事实上又没有放松下来,因为我无法放松。随时都有人可以代替你,很多时候这种事情完全不能由你决定。人即使结成号称超自然性的群体,仍然摆脱不了自然的法则,弱肉强食。

"明天出殡的事......"

"跟你没关系,你还有工作吧。"

"可......"

"别太招摇。"我低声警告他。我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公私不分,可我和他的关系是对这莫大的讽刺。

"界线划的真分明呢。"他古怪地看著我笑,嘴角湾成嘲笑的弧度,"我可是巴不得以儿婿的身份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和你一起尽尽孝道呢。搞不好老头子死也会瞑目点。"

"我不想说话,你走。"

丢下这句话後,我不再理他,眼看灵前的香火弱下去,於是起身拿新的香火续上。弄好再回头时,灵堂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屋外觥筹交错的笑闹声依旧,屋内密密麻麻的香在闷热的空气里飞快地烧成一地的灰烬。灵後一块巨大的红布上,用狰狞的色彩绘著释家的六道轮回图,......天道,人道,修罗道,鬼道,畜牲道还有什麽,我盯著它,看不出几者的区别。浑身脏污的诸神灵就那麽漠然安详地在猩红的布快上各司其位。我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可以洞悉一切,可他们冷漠无神的眼睛在诡异的烛火里一动不动地看著我和这个没有一丝空气流动的房间,昭告这个异教徒他所处的地方,永远是非人间。可必须留下的他除了这里又无处可去。若真有,地狱又有何惧。

比起那从未见过的只在传说中存在的天堂,地狱显然要现实得多。

老头的遗体下葬的时候,来的除却一些直系血亲的亲属,还有几个乡下的亲戚。

所有的人都坚持死者要入土为安,所以最後骨灰还是装在棺材里按本地传统下葬,埋在乡下一个山不怎麽青水不怎麽秀的土坡後面。这里还有其他的坟冢。秦家祖上几代全葬在这附近。

一切事务都是由母亲和几个亲戚张罗决定的,一律没有我插手的余地。本来应该愧疚的,可我的大脑始终一片空白,连悼念逝者的与他过往的片断也丝毫回忆不出。

送葬的人包括我和母亲都围在坑边,看著里面的黑漆木棺。偌大一口棺木里面只放著一个小小的骨灰坛,若没有周围送葬之人将手里的白色纸花扔进去作陪葬,只怕更显得滑稽凄凉,或者说是寒碜。

"以後我死了,你不用太麻烦,把我烧了与他合葬就好。"

眼看棺材盖合上的时候,站在旁边的母亲忽然低声对我道。

那时她没有看我,只盯著一铲铲覆上黑漆漆的棺木的土。我也没看她,只是点一下头。

从前小的时候我常幻想自己死时候的样子,包括时间、死法、葬礼的安排、尸体的处理和最後的归处。可现在,脑子里对於这些却呈现一片茫然。就像忽然断电重启信息还来不及保存的电脑。

後来再记起这件事的时候,才发觉那是理所当然。

因为将来不会有人替我料理後事,除非我现在就死。

5.

连七七四十九天的守孝期都没有,一切很快又恢复到往常的样子。

一周後,意外接到雷打来的电话,才恍然记起自己这段时间几乎完全把这个好友遗忘。

他头一句话就埋怨我怎不不给他电话不给他e-mail。

"写过的。"在你生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