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伸出手,想要碰我的脸,又放下来。他沉沉说:“慕青峰,我不用非得是你……”这一句话,他像是在跟自己说的一样。
我的嘴角轻轻一扯。
谢天澜静了良久,说声:“来人,将他押下去,送去流营,本尊不想再见到他。”流营就是俘虏待的地方,万魔宗抓了不少人回来,把他们当作最下等的奴才,肆意奴役打杀。
我任由他人把我拽着,却在被拖下去之前,谢天澜又怒道:“放下他!”
他大步走到我眼前,将我从地上给粗鲁地扯了起来。我被他扯到眼前,他双眼怒红,情绪起伏极大,看样子,那万魔功倒真是将惊鸿剑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恨不得杀我似的,一字一句道:“青峰,你究竟要犟到什么时候……!”我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偏生那眉眼却又是我所熟悉的,我张了张嘴,哑声问他:“我被慕无尘擎下俗界……你为何,没出来找过我?”
谢天澜一静。
我睁着眼,麻木地道:“我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既害怕自己媚骨发作,又不得不为了生而苟且下去。”我用力抓住他的手,失声道,“留得青山在……是你,跟我说过的这一句话。再难,我都活了下来,是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老天会还我慕青峰清白,让我堂堂正正地像个人一样活着!”
谢天澜原是怔怔地听我说,在我吼出最后一句话时,他就将我一手揽进怀中。
我被逐出师门,流浪于俗界之时,就已经见得太多强者凌弱,而弱者连生死都不由自己的事情。妖,不如仙者,亦不如魔修。因此,我的真心,不被人所珍视,我自身亦可被人随时扔弃。没有人会真正把一只妖,给放在自己的心上,哪怕是真的有几分喜爱,该利用的时候,还是会利用,该丢掉的时候,也是会毫不留情扔掉的。
那时,我被他给紧紧地抱着,让我又想到,年少时我为生父所拒,感觉自己在这世间上无所凭依,孤独害怕的时候,师叔便会像这个样子,用双手把我牢牢地抱住。他的手是热的,心也是热的,这曾经让我无比安心、贪恋的温暖,如今却成了困住我、杀死我的蛛网。
那一夜,我们三个人在床上。迷乱的香气里,秦晚玉摸着我的脸庞:“先前尚不觉得,如今仔细一琢磨……确实,极好。”他想碰我的唇,却有一只手从后头扭过我的脸。男人死锁住我的唇瓣,下身更狠地挺了进来。我吃痛地“呜”了一声,再也没法分心。
帐暖春宵,欲望成了唯一能够安慰我的东西,到那时候,我才总算承认,我生而为魅,本就追求欲望和快乐。情和欲,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原来,人一旦没有了情感,只是寻求肉体上的欢愉,一切就会变得轻松很多。
那短暂的时刻,是我在万魔宗,和谢天澜的关系最为和谐的时候。
自此,谢天澜便让我开始接触宗内事物。这下众人都明白,魔尊对我的宠爱,无人可及。我为取信于尊主,在这段时间,也干过违背良心之事。
这一日,谢天澜乔装后,带着我跟几个心腹,于极乐宫外办事。我们办好了事情,在策马回程的路上,谢天澜却换了个道,只带着个我一个人,去了另一个地方。
我们来到一个荒凉的山庄。我下了马,看到大门上的牌匾,写着“剑平”二字。此地白布挂满,想是久无人来,门上还有未擦去的血迹,放眼看去,满眼肃杀。
我跟着谢天澜走进去,他问我:“你应该听说过,恭州剑平林氏。”我应道:“若说用剑,天剑阁可称天洲第一,那恭州剑平林家便是仓土用剑第一人。”剑平山庄虽在俗界,却与天洲道修来往甚密,林家的家主还活着时就是化神期的剑修,当得上大能二字。剑平山庄虽不能和三大宗门相提并论,但势力也独占一方,不可小觑,谁知当年魔尊一出关,第一个祭血的,便是恭州剑平林家上下连弟子在内数百口人。
谢天澜抚过墙上洗不掉的血渍,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说:“我娘便是出身恭州林家。”我不曾听他说起身世,没想到他竟真的告诉我,“她为魔修所掳,侥幸逃回来后,便已怀有身孕。我娘虽恨魔修,却不忍心杀害自己的骨肉,因此而备受非议,母子皆受尽欺凌白眼,没多少年,我娘就撒手人寰。”
他走到我眼前,看了一圈这个荒芜的地方,笑了一声,那笑声好不教人毛骨悚然。他抚了一下我的眉眼,轻道:“当年,你被丢在乱石峰的外头,瘦骨如柴,饥寒交迫。我心生恻隐,这才将你带入门内,过了几年,我再见到你时,你已长大不少,分明还是如此凄惨可怜,却又死也不肯认命。”他缓缓把我揽入他的怀里,“可真是……令师叔心疼。”
谢天澜为人多疑,面上与我再好,也暗中对我多番试探,我不负他的期望,总算教他逐渐放下戒心,甚至到最后,还愿意将万魔功法剩下的部分传授予我。
“你是师叔最得意的弟子,师叔何曾对你藏私。”谢天澜将残卷在我眼前展开,他来到我身边,温柔地环住我,“这残卷上的功法,虽不够完整,我却琢磨得差不多了。”
我拿起残卷,看着那些浅淡的墨渍这就是这三界中最厉害的功法,炼成大法之后,就可跳脱出生死轮回,与天同寿,无人再可欺我……
男人的声音在我耳后轻轻传来:“青峰,只要你想要……这天下,师叔与你共享。”
谢天澜与我在地宫里一起修炼,彼此慰藉。我的修为一日千里,不足半年,已突破了万魔功第三层。谢天澜说过,我是阴阳双生,修炼万魔功法,会比一般人还要来得容易,一开始自然进阶得十分快速,等到了第四层,万魔功的弊端就会显现出来,这时候,我会需要更多的精气,而一层层下去,若想要达到圆满,便是我有魅妖之身,如果没有外力相助,决不可能办得到。
“那要用什么办法?”我问。暗火中,谢天澜的面目教人看得有些不真切:“天人之火。”
我不明所以,那声音缓缓在地宫里回荡:“莽荒时残存的火种,乃是至阳之火,与万魔功阴阳相辅,两相调和,便可功德圆满,炼成大法。”这火种我还是头次听说,秦晚玉走了出来,少年声音清亮地道:“你当然不曾听过,这是三宗的秘密,他们将从药王谷夺来的火种分成三个部分,封印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我看着谢天澜的背影,拳头无声地攥紧。良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那尊主……想要青峰做什么?”
如今,这天洲仓土,秩序看似井然,实则暗流涌动。
“湖水瞧似平静,但是,只要落下一颗石子,就会翻起涟漪。这世上,最经不得煽动的东西”男人看向我,说,“人心。”
修道者自诩为天地正道,可他们再怎么修炼,寿命再如何延长,和老天爷比,也依然不过是这凡尘俗世里苦苦挣扎的蝼蚁。人,终有私心。
“三宗一旦分裂,内部之争就可将他们的精力消耗殆尽,予我而言,自是不可多得的良机。”谢天澜走到我的眼前,他凝视着我,轻轻捧起我的脸,“魅者,可惑世人之心。自古便传说魅妖入世,可祸国殃民……”男人轻啄了啄我的嘴唇,沉沉地道,“助我,乱人心。替我,取火种。”
我心里比谁更清楚,我心里的那个疼爱我、视我如珍贵之物的师叔,其实,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谢天澜说的那一句“你不过是个无人在乎、天生低贱的半妖”,我相信,必是他情急之下,口出真话。而我,也已经心如死水,再也不会因为他们对我做的事情,感到愤怒、不平。弱者,只有在夹缝里求生,我一个血脉混杂生而不祥的半妖,还谈何真心。
然而,我对他,确也算不上赤诚以待,怎可有一分期许。多亏谢天澜对我足够无情,我才不会有所动摇。
没有了春儿,还有会另一个春儿。没有慕青峰,自然也还会有其他的人。不如,我自己来。
如果想要这个计划万无一失,最好的办法,便是让我自己也身在局中。秦晚玉亲手端了一碗药给我,他点了一只香:“这碗忘忧水你喝下去,就只会记得,我想让你记得的事情。”我看着那碗黑色的汤药,说:“那我何时会想起来?”
秦晚玉停下来,少年的眼神微暗。那神情,仿佛带着一丝可笑的悲悯,随之又一笑:“你放心,你想记住的人……我会让你一辈子都记住的。”
那是我在陷入黑暗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之事,便全照魔尊所希望的那样。三宗一齐攻陷万魔宗,耗损不小,尤其是天剑阁,三十七剑全折在了这里,从此一蹶不振。失去了这段记忆的我,被贺兰芝所俘,而魔尊则不知所踪。传闻万魔宗千百年来积累了无数的秘宝功法,天洲各宗如此大费周章,怎能允许自己空手而归,谁想到他们折损了这么多人,看到的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魔宫。
我身为魔尊的男宠,自然是被群起攻之,天门宗关着我,必然饱受争议,人心一旦乱了,就如一盘散沙,怎么也收不回来了。后来,天门宗迫于无奈,必须公开审理我,此时,谢天澜带众弟子来要人,更使三宗相互猜忌。
天洲祸起,正合他心意。
我神魂归位,由回忆中,重新回到了眼前的这个人间地狱。
谢天澜收功,又与我打坐了一个时辰,这才缓过来。侍女重新熬了一碗药端进来,谢天澜一直待着,直到亲眼看着我把药给全喝下去。
我重新躺下来,他负手站在床边,静静望了我好一会儿,接着就要转身离去。我却又叫住他:“尊主。”
他停住。我气若游丝,说道:“在天剑阁时,我被推下天坑……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谢天澜沉默片刻,便娓娓道来
当初,谢天澜将重伤的我带回了天剑阁,其实也是奉阁主与众长老之命。试问有谁不想独吞万魔宗的宝物,更何况,天剑阁在此战中折损得如此重,更是愤愤难平。谢天澜将我安置在苍翠峰里疗伤,身边自然少不了其他峰主的眼目,他便与我演了几场戏,使得他人真的相信,我确实不知魔尊藏匿何处。天剑阁不惜得罪其他宗门将我带回,怎料我竟是个废子。后来,赫连江那老贼竟心生邪计,要借我魅妖之身,解开浣剑真君的摄魂术。
“此事,亦在我意料之外。”谢天澜说,“我没想到,慕无尘已经把自己逼到穷途末路,竟还有回天之力。”
我顺着他的话:“所以,你便干脆将计就计。”他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阁主和众长老在这么多弟子眼前,将我推入深渊之中。这等作为,和魔修又有什么分别。天剑阁上下人心惶惶,终将倾倒,谢天澜就是在这防备最微弱的时候,打伤众长老,盗取了天剑阁禁地里封印的业火。谢天澜真正没料到的,是慕无尘没有被反噬至死。只要浣剑真君尚存世间,这天洲仓土就不会这么轻易落入一个奸人手里。
谢天澜何尝听不出我的讽刺之意,可我未料到,他却隐忍了下来。我二人又静默一时,谢天澜突然说:“你可记得,师叔说过,待大局已定,师叔就带着你……离开这一切是是非非。”
我怎么不记得,他们每个人,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不论真假,都曾是我命里的光。我没有应他,合上眼假意睡下。我听见一声叹息,有人替我盖好被子,跟着脚步声就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