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下脚步,使脚下尽量不发出声音。走廊用厚厚的黑色地毯铺着,上面装饰着金边和金色的星星。只要一点点的手段就能掩饰大多数的罪恶。当她越接近声源,她越觉得听到的声音不像是做爱的声音。那个声音不仅有咕哝声和喘息声,她还非常肯定有呻吟的声音;在这些声音背后,还夹杂着低笑和交谈,好像是这些声音的发出者正在给热闹的集体聚会提供消遣。当她接近入口处的门帘时,她一点一点挪动着脚步,将身体紧靠着墙壁,从门帘的缝隙向里窥视。
卢克索包厢被漆成黑色和红色,深色调不容易显脏。这是个好事情,因为地上躺着的人嘴里冒出来的东西是很难清理的。
包厢里有六个人,其中一个男人仍躺在地板上,似乎早已放弃保护自己身体易受伤害的部分,他的脸肿得估计连他妈都认不出来。托尼·斯托特,她的老板,是个重要的大人物,比她小四岁但富有得多,身着设计师设计的西装和黄金袖扣,即使这么晚脸也被仔细地刮得一丝不苟,细密的卷发紧贴着头皮。还有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身着一身低调的灰色套装,看剪裁绝对不是从德本汉姆百货买的便宜货。另一个岁数很大的人,看上去五十多岁,穿了一件深色羊毛大衣,好像是要去参加葬礼一样。这三个人站在吧台旁,吧台上放着一瓶打开的人头马,三人一边用小酒杯喝着酒,一边看马利克·奥特兰和布里姆·萨迪拉什不停地踢打。当她窥视的时候,她看到那个男人的头向后仰了过去,鲜血从他皱巴巴的鼻子里喷涌而出,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马利克单腿站着,另一条腿抬到膝盖的高度狠狠地跺了下去。
她发出一声惊呼。
卢克索包厢一片静寂。五个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还处在兴奋状态,转过身看向她的方向。
莉莎快速向出口狂奔而去,她知道这次是为了逃命。
第二章
它是一只华丽的猫,又高又瘦,通体黑色,昂首阔步,吸血鬼般的犬牙快要延伸到它的下颌。绿色的眼睛和扭曲的尾巴展示着它的东方血统,留有疤痕的左耳证明它从来不惧怕战斗。
今天它一边闲逛一边宣称对它领地的征服。它已经在这幢房子里住了太久,以至于没有人记得最初是谁把它带到这儿的,抑或是它不请自来。一些房客用愤怒的嘘声将它赶走,惧怕它黑豹般的优雅和坚定的凝视;一些房客用温声细语和赞美之词将它揽在怀里,为它提供一处温暖的住所,然后像所有人一样,在他们不得不将它留下的时候挥泪告别。自从它开始住在这里,已经有二十六位房客搬进又搬出这幢坐落在比乌拉果园的房子,而它从来没有因为吃不饱而另寻他处。它曾经有很多名字,现在它叫小古怪。
它站在窗边那个情人把窗子打开,因为室内的闷热实在令人窒息,他担心他的汗水就足以使屋内空气潮湿不堪俯视着这间屋子,然后跳到女孩坐着的椅背上。它向前靠了靠,嗅着她姜黄色的头发,用它湿漉漉的小鼻子碰了碰她的一只耳朵。在她没有任何回应之后,它好像备受冒犯,转而抬起它的脸看向那个男人,眨了眨眼睛。
那个情人正在哭泣。他坐在另一面墙边的折叠椅上,将整张脸埋在手掌里,前后摇晃着身子。每摇晃一次泪水就更快地流出来。他以前经常花上几个小时有时甚至是一两天来体验这份陪伴,享受这份浪漫,直到绝望的突然来袭;握着对方的手,轻抚对方的脸颊,以这相伴为乐。但是似乎每次的相聚都没有前一次令人愉悦,似乎时间过得飞快,几乎每次一结束,那份渴望就再一次被燃起,而孤独感像浪潮般向他袭来。
他在道歉,就像他以往一样。“对不起,”他呢喃着,话语哽在喉咙,“哦,尼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没有回应,空洞的眼神越过他的肩膀,嘴巴惊恐地半张着。
“你只是……”他说道,“我怕你又一次打算离开这里。我承受不了,你是知道的。我受不了。我实在太孤单了。”
他继续哭泣着,沉浸在自怜中无法自拔,任凭它吞噬着他空虚的存在感。我的人生是充满繁忙的工作的,他心想。我做事,我伪装,我帮助他人,我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然而每天结束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只有我。我,孤身一人,整个世界依旧前进,仿佛我从来都不存在。如果我消失了,甚至数月之后都不会有人察觉没有一个人察觉。像我这样的家庭,没有钱,父母破碎的婚姻,只有一半血缘的兄弟姐妹,以及人满为患的家,家人在一些人离开之后便渐渐疏远。我一年到头都不会和我那些只有一半血缘的兄弟姐妹说上一句话,只是在我圣诞节回家的时候会偶尔遇见。更糟糕的是,我母亲每次在电话里听到我的声音都好像十分诧异,尽管每个月的第一个周日,在《赞美之音》播出的时候,她都会接到我的电话,就像上了发条一样。他们都不在意。没有人会在意。我将消失在一道烟雾中,但别人能记住我的只是我留下来的烂摊子。
他抬起头看着尼基,他痛苦的根源。一个漂亮的女孩,没那么惊艳,没有任何一点别人会说你配不上她,尽管他认为有些人会接受不了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他心想。一个好女孩,没有什么野心,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势不可当的激情,没有香槟和玫瑰。只要一个能陪伴在我左右的人,一个不会离开的人。
那只猫现在站在衣柜旁,嗅着衣柜门之间的缝隙。那个情人跳起来将它赶开,拍着巴掌、发出嘘声想让它紧张;之后,随着一声恶狠狠的怒吼,那只猫跳到床上,逃出了窗外。他考虑是否关上窗子,这样那只猫就不会再次跑进来,但是这么热的天他的公寓已经开始闷热得喘不过气来,并且他也怕关窗导致的异味会扩散到整幢房子。他用衣袖擦了擦汗津津的脸,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至少我们会共度一个美好的夜晚,他回头看着他安静的同伴时心想。我要来一杯葡萄酒,握着她的手。或许她会愿意和我看一部电影,在我们开始之前。
由于那只猫经过时碰了一下,她的右手突然从座椅扶手上滑落,垂在半空中,那么安静,那么柔软。多么漂亮的手啊,他心说,指甲总是干干净净并且细致地修剪过。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一直想把那手放在我手里,将那光滑的皮肤紧握在我的手掌之间。
不如就现在吧。他取过折叠椅,放在扶手椅的旁边。真是有趣,他心想,她看上去要比之前瘦小很多,那么脆弱,那么需要像我这样的人呵护。他将垂下来的小臂放回到扶手上,然后去厨房的抽屉里拿了把剪刀。非常缓慢、非常小心地剪开缠在她脖子上的布基胶带,然后极其小心地从她的头上取下那用胶布固定的厚透明塑料袋,这样就不会弄乱她漂亮的发型。他过会儿将给她洗个澡,脱掉她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洗干净,帮她清洗汗津津的头发然后梳理整齐,再用婴儿爽肤粉扑在她身上。像这样热的天气,应该很快就会干的。
“这儿,”他柔声说道,在她太阳穴上深情一吻,那里再也感受不到脉搏的跳动了。他坐在他的座位上,举起那只手,只是蜻蜓点水似的一吻。“这里,”他重复道,将那只手紧握在他自己那更大更粗糙的手掌之间,就像他一直想象的一样。
“一切都很好,不是吗?”他自言自语地问道。
在英国,租房之前需要向房东提供以前房东的推荐信,以示信用良好。
Torremolinos,西班牙旅游胜地阳光海岸边的小镇。
第三章
即使在这令人厌烦的热天里,他还是穿了一件开襟毛衣,混合着烟草味儿、油炸食品味儿和他身体上那些从来都不接触空气的褶皱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他那男性型秃发很明显将满是头屑的头发梳过来盖住,一副油乎乎的眼镜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而且他非常胖,胖得肚腩中间挤出一条缝,看上去就像是屁股,胖得隆起的肚子超过了腰带。当他在前面带路缓慢地走上台阶时,他喘着粗气,而他那硕大的身躯艰难地登着台阶,使得这种原本为了房子的外貌被设计得很优雅的装饰显得又窄又小气。
那喘息,她心想,应该不仅仅是体重的原因,还有别的因素在。他很兴奋,为他自己感到高兴。在那喘息里……有着强烈的欲望。我能感觉得到。他在台阶上打量我时看我的眼神,不是在思考我看上去是否可靠,他在偷瞄我的胸部。
她很快就不耐烦地将这个想法抛之脑后。别自以为是了,科莱特。就算是你想的那样又能怎样呢?不就是个肮脏的老男人对你产生“性”趣嘛,你又不是不习惯这个,不是吗?
房东在大门外的平台上停下来歇息,一只手扶在墙上,盯着她看。她将肩上的阿迪达斯背包向上提了提,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围巾拉下来盖住她衬衫敞开的领口。她已经选择了在这个炎热的夏日能穿得最低调的衣服,但她忽然不悦地意识到她的衣服正湿乎乎地黏在她身上。
他再次开口之前又喘了几口气,“你瞧,我没料到会有人来。”他说道,很明显地表示他在给她做出解释的机会。
她站在那儿停留了片刻,不知道如何作答。背包实在太沉了,她真希望他直接把她带到目的地,这样她就可以把背包放在地上,抖一抖那酸痛的胳膊。
“别人一般都是第二天才开始过来看房的,”他解释道,“或者是在广告登出之后的傍晚。而不像现在,一个小时之后就来了。你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啊。”
“抱歉。”她轻声说,自己也纳闷为什么要道歉。
他从开襟毛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将钥匙环套在食指上旋转着。“无论怎么说,很幸运我在这儿。”他说道,“楼下有些事情要处理。现在的问题是房间还没准备好。我正打算叫个清洁工打扫一下,原本以为有一天的时间做这事儿。”
“哦,这没什么的,”科莱特回应道,“我挺擅长打扫卫生的。这有吸尘器对吧?在这房子里?”
他有着湿润的嘴唇,时不时发出咂摸的声音,嘴唇呈现出脏兮兮的青粉色。“当然,”他答道,“房子里有台吸尘器,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问题。”
他转身将钥匙插进大门的钥匙孔。这是一扇笨重的门,两扇玻璃上用风化的常春藤叶子做装饰,使得阳光能照到走廊的另一端。华丽的门,是为了使它看上去有一种维多利亚风格的奢华感,不是为一幢破败的公寓提供安全保障。“是上一个房客,你瞧。她没付房租就偷偷溜走了,还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留下了。”
“这样啊。”科莱特回应道。
“我敢肯定地说,她绝对是匆匆忙忙离开的。”他说道,“因为她基本上是留下了所有的东西。我尽我所能替她保管到现在……但我又不是做慈善的。”
“不,”科莱特回应道,“当然不是。”
“所以这些东西需要清理出去,就是通知你一声。”
“嗯,”她不确定地说,“我本打算今天就搬进来的。”
“呃,那不就没给我留多少时间去查看你的推荐信了,”他自鸣得意地说道,“不是吗?”
“是啊,”她回答道。她真希望她没跟着他进到走廊里。即使门大开着,这里也并不通风。当他在她身边站着的时候,他衣服上的那股味道像狂风一样向她扑面而来。她在阴暗中查看着这幢房子,看到了一块污迹斑斑的地毯,门廊桌上堆满了信件,墙上挂着一个付费电话。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古老的玩意儿了,她心想,还真想知道他每个月能从那里取出多少钱。
一滴汗在她肩膀上的背包肩带下流出,一路向下流到了她的两乳之间。从大门后面的左手边,她惊讶地听到了小提琴演奏的古典音乐的旋律,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听到像这样的音乐。如果她对音乐感兴趣的话,她应该会把钱都花在嘻哈音乐上吧。“但我实在不想再花钱住酒店了,如果可以的话。”她说道。
“你就没有认识的人可以去借宿一宿吗?在我处理这些事的时候?”
她已经编好了故事,随时都能脱口而出。“实在没有,”她答道,“过去几年里我一直住在西班牙,基本上和很多人失去了联系。现在我妈妈住在医院里,我希望能离她近一点。而且,你知道的,我刚回国,发现在这里几乎没有认识的人了。你也知道伦敦的人员流动很大的。我和上学时候的朋友失去了联系,而且我们也没有什么亲戚。只有妈妈和我……”
她停了下来,然后像她这些年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遍那样,睁着受伤的大眼睛看着他。这副表情已经帮她度过了无数尴尬又棘手的处境。“很抱歉,”她总结道,“你也不想听我唠叨我的麻烦。”
撒谎是很容易的,当你掌握了诀窍之后非常简单。只说你已经能非常自信地说出来的内容,编得越接近事实越好,这样你就不会被拆穿,然后摆出一副极易受伤的表情,并尽快找借口避开这个话题。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无论你说什么别人都会相信的。
房东的表情看上去稍微有些放松。他认为他吃定我了,她心想,认为他了解了我的境遇,他现在应该在用手玩弄着他的胡子,如果他有的话。“哎,”他回应道,声音里充满了猜测的语气,“我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
“这又不是你的问题,”她低声下气地对他说,“我能理解。但是这就意味着……你知道的……我手头没有任何可以作为推荐信的文件,因为在我离开西班牙之前我是一直住在家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