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 赵览萤脑中莫名浮现出一个并不合适的形容词。
沈芙心此时此刻, 像个真正的人。
……或许她在青帝灵山时的那些时刻,并不是她真正愿意做出来的模样。赵览萤终于模糊而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在见证这一刻后, 她开始怀疑自己往昔的认知, 在记忆里飞速检索沈芙心与自己相处的每一个瞬间
人族说, 跟讨厌的人相处,眼神会移开,眉头会蹙起来。
沈芙心不会这样。
她看自己时永远是温和而驯从的, 赵览萤曾在去赴人仙宴时见过一匹被拴起来的小马驹, 那时的沈芙心拥有和它一样温驯的眼眸。赵览萤曾为那样漂亮、如同碧波一样的眸色深深吸引过,可是如今她开始恍惚, 用两条腿行走的人族真的有必要拥有马驹的眼神吗?即便那是人族认知中美的,温和的,友善的,可那真的是对的吗?
就在这个瞬间,她骤然明白了什么。一股强烈的晕眩感冲昏了赵览萤的头脑,呕吐的冲动涌了上来,赵览萤忽然感到反胃恶心……她朦朦胧胧地感到自己做错了事。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是初见时的莲花池,头一次懵懂地对另一个人升出不应该有的心思;是遵从血脉中写好的规则执起长鞭,一鞭鞭抽在所谓离经叛道的沈芙心背上,逼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弯曲脊梁跪在地上,还有那纸契约,那滴并不具备效力的心头血
沈芙心坐在树下,含笑往这边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就在她递来的这一眼中,赵览萤浑身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身形的稳固。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强忍着身上的剧痛,赵览萤指尖颤动,扶上心口
那颗因为沈芙心而生的道心真正地破碎了。
在破碎的同时,赵览萤却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体内破茧新生。她往后退了一步,踩碎了地上的枯枝败叶,在她鞋下碎裂的叶子发出喀嚓一声脆响。正陪着沈芙心闲聊的姬停眸光如电,还未等沈芙心阻止,手中的剑气便已经先一步往赵览萤手臂射来!
赵览萤有天道给予的庞大神力傍体,在仓促退走的同时,衣袖还是被姬停的剑气钉住,留下一片悄然变回月色的残布。
她身形消失在风里,隐约听见姬停侧眸问沈芙心:“小芙,要追吗?”
“不必了,”沈芙心气定神闲,并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是时候,她愿意看就让她看吧,不必管她。”
沈芙心所言不假,此时的镇定并非伪装。在这个节骨眼会来假扮姬停的人,她只能猜到一个,她并非是姬停上山后才发现,而是第一眼便看破了这副皮囊下不是姬停的灵魂。
姬停是个很好猜的人。沈芙心用眼神在姬停身上撩了一眼,跟她相处久了,有些只有姬停会有的小举动已经被沈芙心熟记在心,譬如她坐下来时一定会将手支在桌上,更譬如她绝不是那种会让话掉在地上的人,即便自己不出声,她的话也向来一句接一句
再度与赵览萤重逢的这一日,沈芙心已经发觉自己早已不恨她了。
只不过不恨不代表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而是沈芙心不再将自己的心分在曾经令自己伤心难过的人身上。恨意也是情意,也需要消耗她的心力,她没那么好心,不会再将自己的心神分给这些不再重要的人,从此世上对于沈芙心而言只有两种人,值得与不值得。
赵览萤当然不值得,沈芙心也懒得去猜她为何愿意自甘堕落,堕落到愿意亲手将自己扯下神坛,从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变成自愿顶着她人皮囊的骗子。或许赵览萤真的有苦衷,沈芙心心想。但那也不关自己的事。
不过看赵览萤心碎还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或许她对自己还是有几分不知真假的情意在的,刚才看她指尖掐紧,眸中那点光芒也微妙地弱了下去,难不成真以为那纸道侣契是真的,因为得不到自己而彻底陷入心障了?
沈芙心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心说原来自己这么大魅力么。早知道当年先别急着走,留在那多捅她两剑该有多好,多给仙界贡献点乐趣,让被自己杀了的那些仙界仙人们能走得快乐些,就算被她将这些人的仙魄都抽走、肉身都淬灭,但想必他们下到十八层地狱时一定会是笑着的呢。
想到这里,沈芙心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轻巧地站起身,搭着姬停的肩膀,从她身边纵身沿着山崖掠下。在方才赵览萤走后,姬停有提到景樱容醒过来的事,听说景樱容和结夏剑尊一起结伴去山下了。沈芙心踩着风落地,恰好撞见景樱容失魂落魄地被结夏剑尊扶着走过来。
沈芙心这才想起自己烧了仙界的事,瀛海遭了天道的毒手,如今又被自己灵火灼烧,也不晓得那片海如今还在不在。把人家的家烧没了,沈芙心想到她家前辈都还在海里不知哪块地方藏着,又见景樱容面色憔悴,心说该不会将她家长辈也给误伤了吧,于是脸上难得有些挂不住:“不好意思啊。”
景樱容脸色恍惚地摇摇头。结夏剑尊不明白沈芙心在不好意思个什么劲,插话道:“不好意思什么?应当是天道不好意思才是。樱容刚醒便下来了,本以为她身为金龙一脉,拥有最真实的记忆,这里的仙人会相信她所言非虚,却不曾想方才有好几人站出来驳斥她,说天道才是创世之母,我们如今所用的灵气来源于天道。他们既已投诚,樱容便也没想着要杀,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沈芙心听了,倒也没变脸色,只是神色如常地对结夏剑尊道:“那几个人在哪?剑尊领我去指认出来。”
结夏剑尊一向心慈,本想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转念一想,留些害群之马还不如趁早驱逐出去,免得乱了军心。于是领着沈芙心去了。
来投诚的仙人们临时落脚在玄都花界,沈芙心仙山外另几座仙山内。本来因为有创生之能,能诞下仙胎,仙界女仙便居大多数。剩下飞升上来的那些个男仙多数不甘寂寞,用尽各种方法在沈芙心面前找死,早已被沈芙心杀得七七八八,故而男仙在仙界已然成了稀罕物。
如今找死的又是几个男仙,待到沈芙心行至他们眼前时,他们却唯唯诺诺起来,仿佛方才说那话的不是他们。
沈芙心倒觉得凑巧,她想要杀鸡儆猴,如今倒自动撞上来几个该死的替她开刃,真是好事一桩。她没多跟他们废话,只是托结夏剑尊和景樱容将剩下来投诚的所有人唤了出来,用灵力押着这几个多事的男仙去了山外开阔的地方。
如今仙界灵气贫瘠,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只是所有人都眼睁睁的看见过灵气被吸至神界,多数人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还倒反天罡感恩起天道的恩典来了。
她又用了在阿修罗界的那招,仿佛串糖葫芦一样将这几个人串在空中,又问了一圈在座谁修弓道,借来了好大一把金色的巨弩。沈芙心拎着巨弩,朝认识或不认识她的众仙笑道:“他们说灵气本为天道之恩赐,是创世神天道所有,你们觉得呢?”
在场众仙或沉默,或驳斥,却没有一个敢在此时附和的。沈芙心笑吟吟的,将那巨弩反握在手中,看遍一圈反应,笑意却骤然一收:“既然喜欢天道,愿意在天道的手底下成神,那我今日便做一回好人,趁着东风将他们送上神界去。”
说罢,沈芙心回身搭弓,连发数箭,将定在半空的几人用弩箭拖着往长空射去!
她指缝间溢出超乎众仙想象的血色灵气,那颜色已经深得好似阿修罗界的所谓魔气,却至真至纯,强大至极。箭头不偏不倚扎穿他们的仙魄,灵气与血花一同爆裂开,溅在正在底下观看的众仙们的衣衫上,却没有一人敢喊出声来。
沈芙心的灵气宛如彗星般,将这几个人拖曳着直往天际送。神界有结界,是周所周知的事情,没有天阶登不上神界,但底下围观的众人却眼睁睁地听着那长箭的破空声逐渐远去,在云层中震颤出令人胆寒的回音,而后像是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一样,发出铮然的碎裂声
沈芙心有些意外,她将重弩抛还给原主,抬首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只听那碎裂声接二连三,仿佛有数只琉璃杯盏与金钟相撞似的。在一连串的破碎声后,原先遮挡着她们的血色云层悄然疏散开,露出了被云层覆盖的部分。
那是神界的底端。
沈芙心的境界已超乎仙界最高的听神境太久,又应当说莲花一脉的境界不能按照寻常仙人的境界来算。总而言之,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弄明白过自己处于什么水平了,只不过是自打回到仙界后就从未遇到过敌手,除却姬停和娘亲那寥寥两三人之外,沈芙心就没有强烈的境界低谁一等的感受。
灵气是最直观的体现。她与娘亲是万物生的传承,只是沈芙心从未想过自己的灵气能够打破一层结界,虽然未能真的将神界捅个对穿,却误打误撞地将底部那层用于障眼的结界给射破了。
于是众人抬头望去。
神界与她们想象中相比较,其实没有什么偏差的地方。从仙界仰头望去,虽只能看见些水晶楼台的底部,却也能大致将神界景致猜个大概
除却最顶端的顶端,那抹血红色的影子之外。
沉默良久之后,方有人迟疑着开口道:“……那是什么?”
第186章 “学生沈芙心,见过师尊。”
沈芙心抬眸望去。
数月不见, 天道的肉身实体已经修至将将圆满。
正如沈芙心上一次看见的那样,天道靠着大量吞噬灵气,为自己修出来了一具女性的身体。但如今再见天道,只见祂的这具身体远比上次要庞大不少, 上次只是高壮如山峰, 现下已然比数月前膨大了无数倍, 即便离得这样远, 也几乎占据了沈芙心的全部视野,一眼望不尽祂肉身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