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句古话,百闻不如一见。即便沈芙心她们说一万遍,也远没有自己看的那一眼眼见为实来得震撼。众仙的视线皆被盘踞在神界上方的天道吸引,面对这尊庞大的怪物,她们多数露出了嫌恶的神情,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干呕。
沈芙心仰头看着在神界蠕动的天道,听见耳畔那句“这是什么”, 笑道:“还能是什么, 是方才那几个人口中所说的创世神天道啊。”
她用数箭射裂了神界与仙界之间的障眼屏障,事情本是偶然,但竟然误打误撞地让在场的众仙看见了天道修出的可怖真身。如今的天道虽然身具祂幻想中的女性特质, 那张修至一半的脸却面目模糊不清, 只能隐约看得出来祂的脸上正是微笑的神情。神女含笑, 本是吉兆,可祂掩盖不去的通体血红色却让这笑容变得诡异非常。
“这真的是天道么?”有仙人喃喃道,“怎么看着不像想象中的天道……反而像尊邪神?”
“如今的天道早已不是往昔的天道了, ”听到这里, 景樱容撑着病色,勉力解释道, “祂早被贪嗔痴欲吞吃得剩具壳子,内里不再是维持万物秩序的规则,而是为了私欲,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怪物。人、仙二界的灵气都被祂吸走占为己有,恐怕祂后续要干出什么毁天灭地的事情来。”
听到这里,便有仙人忧惧道:“神界本高我们一等,更何况我们面对的是这样的天道……我们该如何赢过祂呢?”
“或者也能这样想,反正难逃一死,在死前尽自己一份力就是了嘛,”人群中有旁人笑嘻嘻地接话道,“大家都是仙,在凡间修炼了几百一千年不止的大有人在,如若我们先服输了,人界那些以我们为仰仗的后辈们该怎么办?”
“说得也是……反正我大龄飞升,活也活够了。”
“我也是!虽然我年纪小,但是我娘老让我跟着剑尊去修剑道,太好了明日终于不用上学了!沈仙尊烧得好啊!”
“逆徒!你不想上学为师还不想上工呢,憋了这么久终于能说了……你这榆木脑袋不开窍,让你娘找我来退灵石,本尊再也不教你了!”
与沈芙心所想的沉重气氛不同,目睹天道肉身的仙界现场竟然弥漫着一股快活的空气。年岁小的小仙们喜极而泣不必上学,仙尊们消极怠工不愿上工,声称如今简直一代不如一代。最伤心的是在仙市的连锁酒楼里花灵石买了几千年食票的仙人们,仙市的酒楼早被沈芙心烧光了,本来掌柜的说愿意重建酒楼,食票依旧有效,但现在好了,饭也没得吃,灵石白白打水漂
沈芙心踢开扒在自己腿边哭喊“再也不到处借钱提早消费买工期还有三百年的剑”的小仙,不太高兴:“我们又不是没有胜率,如今就去想身后事,实在还为时太早了吧?”
随着她这句话话音落下,方才还喜笑颜开“不必上学”和如蒙大赦“不必上工”的小仙与仙尊们笑容齐齐一收。
良久的沉默后,有小仙弱弱地去牵自家授课师尊的袖子:“……那个,师尊啊,您看我资质如何,您还收不收?”
思及白花花的灵石,被她牵住的师尊顿时如沐春风地笑了,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尚可,尚可。能收,能收。”
仙界勉强维持住了秩序,人界那头倒也没有再发生暴乱。
在始娥诞下的这样一个三千世界里,有灵气的地方就有修士,有修士的地方便有情义。三千人界的修真宗门中,无数年少或年长的修士倾巢而出,在四方维持人界的安定。正如故事中所写的那样,她们或持剑,或用刀,拥有各种各样的本命法器,更有凡人所想象的一切正义的特征。修士在沧海与山川之中行走,在天道的重压下苦苦支撑,只为了人族共同的生机。
阿修罗族此时也暂时与人族停战,被蒙骗数万年的魔族们心怀愤怒,第一次将怒火从人族身上转移到了天道身上。她们是天生的战士,放下仇恨后,暂时不再酗酒争斗的魔族们与人族站在了一边,与修士们担起了同样的责任。
在天地暂时平静的这个下午,却有人无处可去,徘徊在这场正将整个仙界烧成焦炭的大火之间。
赵览萤躲得远远的。沈芙心的灵火盛放在她身侧的各个角落,在她目之所及的一切地方烧灼。火光非常温暖,听说人界一些没有人喂养的猫狗会在冬日的夜晚靠近火堆,用火烘烤它们冰冷的皮毛,尽管腹中饥饿,胃里空空,但有了这火光,也能勉强求得一点慰藉。
青帝灵山不是家,仙界不是家,神界也不是。她徘徊在这场波及全仙界的火中,不知天道的意识要将自己带到何处去。往昔在外人眼前,她是风光无限的后辈,可赵览萤觉得自己与人界那些流浪的猫狗也无甚区别。
都一样没有归去的地方,没有可信任的人,只能偷借一点火苗来温暖自己的身体罢了。
沈芙心用弓箭射穿了仙神二界间的障眼屏障,天道的那点灵气已经顾不上用来修复它了,祂只恨不得将所有的灵气都用在自己身上。
赵览萤没能在此处待多久,便被牵引着回了玄都花界的范围,再度变成了见不得光的小偷,在人群中偷偷地窥伺沈芙心和姬停的一举一动。
……原来对喜欢的人要牵手,会对视,心照不宣对视时会笑起来。在喧闹的人群中,沈芙心和姬停并没有选择去做主角,她们二人将地方让了出来给慎杀和景樱容她们,自己躲在人群的角落手牵着手。
赵览萤留意到她们是十指紧扣。
原来相爱的人不必时时黏在一起,可相遇时她们牵手牵得那样自然,仿佛是生来就应当如此的举动。姬停蹲在地上,用砂石给沈芙心画画,沈芙心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她们离得太远了,但赵览萤还是能听见她们低低的笑声。
她用天道授予的判断力偷偷看了看姬停的画,并不属于人族审美的范围。
可是沈芙心好像很喜欢,为什么?
赵览萤似懂非懂,她想起在仙界沈芙心大杀四方的那次鸿门宴,那时沈芙心一直在桌下写什么,像是在与人传信,与她传信的那人应当就是姬停了。原来喜欢不必是讨好的眼神,不必是绝对的服从,更不必是向自己弯下去的脊梁
她这样就很好。骄傲,恣意,像破土而出的第一棵树。
那自己往昔施以在沈芙心身上的是什么呢?
这刹那,风声远去。赵览萤仿若又回到青帝灵山做她师尊的第一个年头。
仙界的这些仙胎们得天独厚,做派向来自矜又娇贵。许多上门来做伏剑仙学学生的小仙都是由娘亲领着来的,赵览萤不免要时时站起来,与仙界的女仙们应酬。虽然她不明白她们塞给自己的礼物是为了什么,但她推拒不了,只好全收了,那些礼物堆满了整整三大间客房。
沈芙心来的那一日,青帝灵山的四时结界刚好轮转到深秋。
赵览萤站在漫山红枫里,看见高挑的少年费劲地提着两瓶东西攀上山来。明知是来学剑的,黑发碧眸的少年却穿着一件奇怪又繁复的水蓝色华服,腰带上系着一串叮当作响的琉璃铃兰花坠饰,发间沉沉的花簪压得她抬不起头。
她在小仙们好奇又鄙夷的视线中走过来,步态僵硬,显然很不自在。
她像一件包装精致的礼物,被隆重地呈了上来。自从莲池泛舟那匆匆一瞥,赵览萤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今日再见,那日黄昏里生动的少年消失了,她脸上没有笑意,只有僵硬而突兀的粉黛。不知为何,赵览萤有些失望。
沈芙心顶着所有小仙的目光走至赵览萤身前,将手中的两提青梅酒递过去,一板一眼道:“学生沈芙心,见过师尊。”
赵览萤没有接她手中的青梅酒。她向来不主动收礼物,只有那些前辈们扔进她结界内,迫使她不得不收时她才放入屋子里。即便如此,赵览萤也从来不动那些礼物,等着学生们学成,前辈们来领孩子时归还。
沈芙心显然是尴尬的,见赵览萤不收,她低声道:“师尊,这是南柯连廊特产的酒,我家中长辈托我拿来请师尊尝尝……”
赵览萤道:“我不收,你拿回去吧。”
沈芙心没有应付她的经历,也没人陪着她来,顿时僵在原地。小仙们还算给面子,没有当场起哄,却在私底下对起眼神窃窃私语起来。就在此时,自树丛中悄悄往这边看的有个小仙高声道:“她不收,你干脆就砸了呗,这里没人要喝酒!”
赵览萤飞眼看过去,说话的那人发间簪了朵红花,是轩辕台主托付给自己的学生,听闻是人间飞升上来的,有些天赋,向来在仙学内横行霸道。
她没理她,低头看向比自己站低了几个台阶的沈芙心。
“以后不必拿这些东西来,”赵览萤道,“专心学剑,早日学成归去,也算不辱没你长辈所托。”
沈芙心低垂着眉眼。在这个角度,赵览萤看不见她眸中的神情,分析不出她的心思,可很快,她唇边竟然露出一丝笑意,很清很浅,赵览萤怔在原地,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湖上泛舟的黄昏。
很快,沈芙心抬起眼眸。她虽然在笑,但眸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温声道:“好啊。”
说罢,她将那两坛子酒往山下一掷,酒罐子远远抛开,当啷一声砸碎在地上,青帝灵山顿时到处弥漫酸甜的酒香。
小仙们都噤声了,心中对沈芙心这厮不讲理没教养的更是鄙夷,只有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轩辕台主亲授门生哈哈大笑起来,在那又笑又叫:“好香的酒,摔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