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下是燃烧成一团的仙界，仿若正在涅槃的凤凰。再往下是散落在黑色长河中的三千人界，赵览萤化身鹰隼，纵身一跃，在风中依稀看见天道预设好的情况已被完全打乱。阿修罗族与人族并未自相残杀至死光，相反的，她们竟然不再对彼此出手，而是对着天际露出愤怒的面孔。

赵览萤也很想做出那样的神情，愤怒的，仇恨的，快乐的。可她调动情绪，那张冷若霜雪的脸却仿佛瓷烧的一般，做不了丝毫表情。

巨大的鹰隼在天际翱翔一圈，并未着急前去沈芙心的玄都花界，而是朝着某处几乎被烧毁成齑粉的仙山俯冲而去。只是瞬息，赵览萤化身的鹰隼眼珠便溢出两行血泪，随着哀啼而不断往下滑落，直到坠落进燃烧着的火场里。

她回到青帝灵山，鹰隼的羽翼掀开被烧毁的青室屋顶，在半空中掠走了净瓶中不败的半截莲花。剩下半截已经被沈芙心放出的灵火烧得焦黑，鹰隼将那半截青莲花衔在口中，扑簌簌落着血泪，往玄都花界的方向飞去

仙界来投诚的仙人们已经被姬停她们安顿好，留下来的这些仙人都必须抵抗与天道的斗争，不能投诚向天道。沈芙心毫不留情，给这些人施了道死契，在天道泯灭之前，胆敢与天道投诚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投诚得死，不干活也得死，坐享其成更是罪该万死。不过仙界已经烧成了这样，残存下来的仙人也不过往昔的十分之三四而已，大多数都愿意听从沈芙心的意思。

赵览萤将境况看在眼里，尤其看见了身着玉衣，神色温和的姬停。也不知她是遇着了什么喜事，脸色比赵览萤上次见她时好看多了。

赵览萤这趟来得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却不得不受天道的操纵，在玄都花界半空化作一缕轻飘飘的青烟，顺着东风潜入了沈芙心暂时敞开的结界。

事至如此，赵览萤本以为天道会操纵着自己直接袭击沈芙心，她本想就在此处自毁算了，可天道已然料到这一着，赵览萤动弹不得，只能被迫落了下来，潜藏在仙山后山的某处。只是一晃神的功夫，赵览萤便惊觉自己的衣料正在变化。

她惊诧万分，心中竟然头一次生出了人族所谓的“羞耻心”，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衣料变色，从她穿惯的月色变渡成了与姬停如出一辙的玉色

随即，她感到自己被推动着走了起来，步态竟然与山下安置仙人们的姬停别无二致。赵览萤已经知晓了天道的主意，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冲昏了她的头脑，她从未有一刻这样确切地明白过“恨”这味情感，从未这样迫切地想要亲手杀了天道。

天道轻轻的嗤笑声还回荡在赵览萤的耳畔，祂推着她走，引领她来到山巅，在某棵被毁坏的桃花树下找到了正独自坐着的沈芙心。

在看见沈芙心迟疑一瞬，而后陡然展露开的笑颜的瞬间，赵览萤浑身僵硬，如坠冰窟。

偷来的。

自己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这一刻，赵览萤的血液都仿佛被凝结成冰。她眼睁睁看着沈芙心含笑站了起来，冲她招了招手，柔声道：“小停，到我这里来。”

……小停。原来她私下里管吾真叫这个名字吗？原来她们人族会有对彼此亲昵的昵称吗？

原来世间会有比师尊二字更动听的字眼。

赵览萤眼前闪过从前责罚沈芙心的画面，她不明白爱恨，不明白为什么遵从秩序，会让沈芙心一步步远离自己。错了不应该责罚吗？自己不是在帮助她变好吗？可是为什么她会对着自己露出与对吾真截然不同的神情……

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

赵览萤被操控着动了起来，她违逆不了天道的心意，后山有泉水，在匆匆一瞥间，她在泉水中看见自己顶着吾真的那张脸。她被迫坐在沈芙心对面的石椅上，第一次真正与她如此之近地共处，近到赵览萤能够闻到沈芙心身上刚杀完人的血腥味……

不是香的，没有净瓶中的青莲花味，却是沈芙心身上独有的气味。

“小停，你发什么愣？”沈芙心见她不语，稍微凑得近了些，温声道，“我娘已经同意我们在一起了，你如今不应该高兴吗？怎么不笑？”

闻言，赵览萤仿若被触发机关般僵硬地微笑起来。

……她们在一起了。

赵览萤心间恍惚，面上明明在笑，心间却僵冷无比。她很想从此处离开，可天道的禁令让她的双脚如同生在地上般无法挪动半分……原来她们在一起了，赵览萤心想。原来沈芙心也会有喜欢的人，而今的自己却仿佛小偷般，假扮成姬停的模样偷走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笑脸。

“我很高兴，我只是高兴得过了头了，”赵览萤听见姬停的声音从自己的喉间涌出来，“你有同你娘亲说办结契大典的事情吗？办比跟你师尊的那场更好更盛大的。”

天道是故意的。

在这瞬间，赵览萤毛骨悚然地明白了天道为何在自己离开时发笑。祂说不定此时正在透过自己的躯壳看，细细品味血泥捏成的人偶究竟能拥有何等逾越的感情。

赵览萤几乎在躯壳中发起抖，她竟然有那么一瞬间不敢去看沈芙心的神情，可沈芙心神情不变，全然没有被这句话冒犯到，反而笑得更灿烂了：“那是自然。你说的是赵览萤么？不说我都快忘了她了，你可比那等烂人要好多了。”

真正击痛赵览萤的不是沈芙心所说的“烂人”，而是她说，她快要忘记她了。

那三百年朝夕相处，在沈芙心这里全然做不得真么？即便那时自己只是她的师尊，可毕竟她们也曾被同一张结契信牵过红线，是差一步便要成真的道侣

“怎么忽然提起赵览萤？”沈芙心眸色闪动，笑意中竟然有几分残忍，只恨自己捅刀子捅得不够狠，“罢了，不要提她……你脸颊脏了，来让我帮你擦擦呀。”

赵览萤浑浑噩噩，只觉天道又要操控着自己往沈芙心那头凑去。可这一刻，骤然迸发的羞耻心竟然胜过了天道的牵丝线，她硬生生止住了将脸贴过去的动作，与此同时迸发的还有体内的阵阵钻心痛楚。

不能再如此下去了，赵览萤克制着动作，第一次如此庆幸自己的脸上做不出多余的神情。就在她与天道的意识僵持之际，赵览萤听见了自山林之下传来的轻盈脚步声。

是姬停回来了。

赵览萤无地自容，一时间也不知晓天道操纵着自己说了些什么，匆匆从此处离开，假扮成要去别处转转的模样，却是悄悄匿身躲在了不远处的某棵树后。这里位置正好，刚好可以看见沈芙心的侧脸。

不多时，姬停哼着轻快的古曲走了上来。

见沈芙心在后山这里，她并不意外，无比自然地坐了下来。奇怪的是，沈芙心见到她也并没有多问什么，而是自顾自地喝起眼前从头到尾没碰过的茶水。

姬停觉得奇怪，方才上来时分明感知到有另外一人的存在，可真正上来了，却不见人影。她心中蹊跷，不由多问了沈芙心一句：“小芙，方才这里是有人么？”

“嗯，是啊，”沈芙心放下茶盏，轻描淡写道，“是有人来。”

听到这里，赵览萤的心微妙地提了起来。她以为沈芙心发觉姬停被假扮的真相后，会讥讽，嘲笑，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什么也没有说，就像是……

就像是早已知晓一样。

“谁啊？慎杀她们方才都跟我在一起，是沈凌苍在这么？”

闻言，沈芙心笑了笑，眸中却没有任何笑意。她摇了摇头，轻笑道：“没什么，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第185章 因为沈芙心而生的道心真正地破碎了。

无关紧要的人？

赵览萤的十指不由自主地蜷紧, 扣进掌心。指甲嵌入皮肤的疼痛不足她违背天道意志行动时导致的万分之一，但这点细微的疼痛带给她与往常不一样的感觉

在疼痛之余，她感到羞耻。她仿佛被沈芙心亲手剥下了那层虚伪的外衫，却得被迫待在原地, 像小偷一样窥伺姬停与沈芙心的一举一动。

果不其然, 姬停在听见这四个字后, 眸中闪过一丝困惑, 但她信赖沈芙心，信任她未尽之言中能将事情处理好的把握和自信，于是她没有追问。她们很自然地聊起天，沈芙心一改方才对着赵览萤时的态度，不再用那样刻意温柔的声音对姬停说话，赵览萤见过她对着自己顺从的眼眸，见过她在宴席上杀人时凌厉的笑意，却从未见过寻常时的沈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