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箬国的内乱平定,瘟疫治愈,江山收复。拖着被心魔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身体,她不敢动用灵力,自然也无法像沈芙心她们一样对抗天上的神明。

喻湛虚觉得自己走得已经足够远了。

她抬腕执笔,头一次这样正襟危坐,仿佛时光倒回一千年,她还是曌云太子的时候。喻湛虚翻开喻长庚的纸簿,认认真真地在中间那页留下了给喻长庚的最后一封信。

待到一切完毕时,已是月上梢头。喻湛虚坐在殿内,请来轩辕台主与自己一叙。她与师尊相对而坐,二人皆沉默不语,许久后,还是段飞流打破了平静:“你的心魔如何了?”

喻湛虚半开玩笑:“没救了。”

轩辕台主蹙起眉,打断喻湛虚即将要说出来的话,严厉道:“湛虚,不要再想着逃避,你如今已是为人老师的人,今日我已经见过你手下带的那个孩子。即便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她!”

“师尊,我早已经想好,也已经同人说好了,”喻湛虚轻声道,“长庚会被扶持上位,延续当年在我身上断掉的历史,成为曌云新的皇帝。”

轩辕台主见她如此,松了口气。毕竟与喻湛虚相处这样久,她早已将自己的学生看作了自己的孩子,此时便劝解道:“如今你不能再用灵力,便先在人界陪着你学生也好,等你彻底摆脱心魔,再回来我这处也不迟……神界倾覆仙界大乱,人界夹在最底处,难免受难,我走得匆忙,身上没带什么,只还有几样法器”

“我不回去了。”

轩辕台主被她这句话一刺,心间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说什么?”

“师尊,我不回去了,也回不去了,”喻湛虚解开衣领处的扣子,这几日她都将扣子扣到最顶,众人都以为她是怕上战场时受伤,此时她一解开,便露出脖颈下大片大片的黑色,“好在我还有最后一点用处……待到我死后,你取我身上的血给沈芙心她们,这血似乎能够入药,据说有了这血,便能抗衡天道。”

段飞流霍然起身,推翻茶盏,怒道:“喻湛虚,你胡说什么!”

喻湛虚没起来与师尊呛声,平静道:“还有,我死了之后,体内的灵气与修为无处可去,白白流逝也是可惜。师尊你能不能把我的尸身锁入地下,好让这点残存的好东西镇守曌云……我知道我欠得多,这点不够还,但也不能不还。我走了一千多年,便锁住尸身一千多年,以身抵债。除此之外,我实在再无东西可还了。”

第170章 至此,废君血已成。

师徒对坐, 落雪无声。

而就在今夜,距喻湛虚与轩辕台主数墙之隔的地方,正有人坐在殿内,手中托着一包沾血的贝粉, 苦思冥想这东西的用法。

景樱容用贝粉在手中卜了好几次, 都不曾现出结果, 想来家中长辈交予自己的这包贝粉并不是用来占卜天意的。这位金龙一脉最后的龙女苦思冥想许久, 直到灯花剥落,那点火花掉在她掌心的贝粉之上

景樱容吓了一跳,立刻要将火星扑灭。

然而就在此时,她手中的贝粉竟然升起奇异的蓝色烟雾。景樱容闻到古朴的香气,历史翻卷而来,瞬间将她裹挟在内。景樱容手一松,贝粉燃烧殆尽,只剩一张轻飘飘的血纸跌落在地上。她跟着从椅子上滚落下来, 她的识海被这香雾硬生生挤开一条缝, 紧随而来的是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

幻觉间,景樱容隐约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清越龙吟,意识陡然清明起来。

她率先看见的是九天之上, 一抹小小的青云。

记忆中, 那抹青云原是天道的原身。祂身为三界规则, 本应当没有本体,可随着万千年自人界倒灌上来的灵气滋养,这道无自我意识的规则竟然生出了七情六欲。

祂最先滋生的不是贪欲, 亦不是忮忌之欲, 而是惧欲。

初生意识的天道产生了恐惧。如若让天下得知祂生出了不应有的思想,如今无法掌控属于自己力量的祂一定会被想法设法地抹杀。即便人们杀不灭身为规则的天道, 还杀不灭祂这一缕私心么?

祂日夜地恐惧。恐惧被消灭,分明坐拥掌控三界的权利,可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没有实体,没有行动的能力。

于是很快,祂逐个滋生贪欲、喜欲、悲欲。从祂生出第一道欲念开始,天道便已然不再是天道,而是盘踞在九天之上的邪物。祂克扣灵气,从灵气中汲取力量,获得更多权利。久而久之,祂甚至掌控三界中的修行者,抹杀那些身有仙骨的修士,抽骨为己用,让自己生出眼睛,用修士的血肉筑成自己的血肉……祂一步步从普通的邪物变成了可怖的怪物。

最开始时,迫切想要获取肉身的天道并未留意到仙界的金龙一脉。但金龙一脉不缺果敢的龙女,某位龙女在人界历劫时察觉到了端倪,决意将此事揭发昭告天下,可她的话在仙界并未受到多少重视,只在金龙一脉掀起波澜。

很快,天道察觉此事,抹杀龙女,逐代削弱金龙一脉,直至如今。

无知无觉中,贝粉燃尽,室内香气消逝,这段被传承下来的记忆却刻在了景樱容脑中,无法再被抹除。而就在此时,窗外若有似无的龙吟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自神界降下的天雷!

景樱容被雷声惊醒,她一摸脸颊,才发现自己正七窍流血。那道天雷显然是追随着她而来的,她咬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未拔剑,天雷便已经劈入殿内

火光从天而降!

含怒的天雷劈碎金阙楼阁,景樱容不惧天雷,预备硬生生接下冲自己而来的这一击。可滔天火光中,她忽然发觉这道雷原来只是幌子,天道真正的恶意紧追着雷声而来,那是一道比雷声晚到的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她心口逆鳞!

景樱容藏匿于血肉之下的逆鳞被硬生生折断一半,她呕出一口鲜血,剧痛使她整个人都蜷缩在了地上,霎时间,她的左边手臂便被天道降下的雷罚劈得皮开肉绽。

就在第二道雷罚即将到来之时,景樱容的殿门被人一脚踢开,比雷光先抵达的是一轮极圆满的刀光。

景应愿持刀站在景樱容身前,一如百余年之前,金阙国即将覆灭时,她护在年少的妹妹身前那样。谢辞昭紧随其后拔刀,芝麻冲进满室火光之中,一把将景樱容搀扶了起来。

“去找沈芙心和姬停她们,”谢辞昭嘱咐道,“天上似乎在酝酿什么。”

芝麻半背半拖着景樱容,这边的异动早已将众人惊醒,燕丹已赶至殿外,见了景樱容被折断的那半枚逆鳞,神色立刻严肃起来,将景樱容接了过去。姬停是与闻人懿慎杀一同来的,见状没再多问,皆持刀剑在手,预备杀灭天道降下的雷罚。

只是芝麻见姬停身边没有沈芙心,想起谢辞昭方才的嘱咐,懵懂问道:“沈芙心呢?”

姬停微微垂下眼睛,像是听见了,又像没有。

“别找了,芙心稍后会过来,”慎杀想起方才沈芙心的去向,解释道,“说是喻湛虚那边出急事,她被轩辕台主唤走了。”

出事?芝麻抬首望向从黑色化为赤红色的天空,那里不知何时正裂开一道眼睛似的裂隙,正有血色的东西模模糊糊地显现出来,宛如一颗巨大的眼球,正缓缓望向此处。

……大事不太妙啊。芝麻哧溜一声显出巨蟒本体,盘踞在她们身后,心道不管稍后会出现什么难吃的东西,她都得吞下去才行啊。

*

深夜,金銮殿。

轩辕台主揣着手,沉默着站在殿外,与所有人一样抬眸见证天道即将降下的怒火。此时此刻,她本该伤感,本该愤怒,可如今她竟然出奇地平静

听着金銮殿内步步逼近的脚步声,段飞流垂下头,用力闭了闭眼睛。

冷寂的金銮殿内,正站着一位身着红衣的青年。今夜她不再束发,除却一身飘逸的红衣,她身上并未佩戴任何其余的装饰,甚至未着鞋袜,就这样赤足散发站在那里,等待自己最后的归途。

沈芙心踏着月光而来,手中剑尖拖曳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她并未掩盖自己的杀意,喻湛虚也没有任何想要逃跑的迹象,直到沈芙心持剑行至她身前时,喻湛虚方才转过身来,对她笑了笑:“沈师妹,你来了。”

“喻师姐,我来了,”沈芙心弯唇一笑,眸中却没有丝毫笑意,“这次你为何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