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湛虚昔日的嚣张跋扈已然全然不见。她洗尽身上的金粉尘埃,千余年时光化作华发,在她垂散的发间留下光阴的印迹。她垂眸看着沈芙心的剑,轻声道:“对不住。”

“你有太多对不住的人,事到如今,我也不需要你的抱歉,”沈芙心平静道,“如此算来,你最对不住的人并非是我,而是你的母皇,你的故国。你寻我来,无非是想从我此处获取谅解,好安心赴死罢了。”

喻湛虚没说话,垂眸站在原地。

沈芙心走前两步,将喻湛虚逼退在殿中的柱子上,附耳轻声对她道:“喻师姐,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前世还是今生……

喻湛虚双眸猝然睁大,不敢置信地望向眼前一袭青衣的师妹。她双手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喃喃道:“沈师妹,我”

“你或许忘记了,你曾经答应过我,要将我从赵览萤身边带走,可是后来你去了哪里?”沈芙心微笑道,“你还忘记了,在青帝灵山之时,你明知我处境艰难,却对我处处针锋相对屡次三番为难……你和赵览萤都忘了,但我还替你们记着。喻湛虚,你不配当我师姐,更不配为人女儿,为人学生,如今的赎罪并不能将你往先的过错一笔勾销,早知今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

喻湛虚整个人摇摇欲坠,她想起梦中的灵堂,那是沈芙心的灵堂……

“我死了,你们却还有活着的机会,凭什么?”沈芙心上前一步,指尖搭在喻湛虚的肩上,替她掸去不存在的尘土,“这不公平。”

喻湛虚喉间滚动,苦涩道:“沈芙心,你恨我也是应该。”

“我早就不恨了,”她轻描淡写道,“恨也是一件很费心神的事情,如若还恨,说明还有执念。我并非日日夜夜盼着你死,只是我觉得,我要让你死得明白,死得痛苦,像我前生那般心中煎熬……这样我会稍微高兴一些。”

听了这话,喻湛虚不再追问事关前世的事情。她赤手攥住沈芙心的剑,将其对准自己的心口,阖眼道:“你杀了我吧。”

沈芙心道:“好啊。”

说罢,她手中长剑向前,精准无误地捅入喻湛虚的心口!

沈芙心垂眸看着自己的右手手腕。这只右手前世曾自毁过自己的仙魄,如今它微微转动,操控着长剑绞烂了喻湛虚心口的血肉。她脸上没有表情,没有快意,只是平静地讨回前世遗留下来的冤枉债。

“我第一日去青帝灵山时,小仙们知晓我是故藤仙人家中的养女,皆避我如蛇蝎,只有你,喻师姐,是你说要教我练剑,”沈芙心静静道,“我还记得那天你也是穿红衣,比今日更红,更好看……你还记得吗?”

喻湛虚唇齿间溢出鲜血,眸中一空,竟有泪水溢出眼眶:“……我记得。”

“我无法拔剑,你分明说是教我练剑,可却用剑气伤我,将我踢下登山的仙阶,你还记得吗?”沈芙心微笑起来,“你身后有轩辕台主,有你引以为傲的故国与母皇,我那时什么也没有。可如今一无所有的是你了,喻师姐……正是因为你什么都有,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于你而言不过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玩物,所以你才会什么都失去,就像如今这样。”

喻湛虚双眸逐渐失焦,金銮殿外,万千星火朝着这座她昔日的故国狂袭而来,她红衣之下的皮肤正被心魔一寸寸侵蚀腐烂,即将变成她往昔最憎恶的丑陋模样。

沈芙心面不改色,一把将长剑拔了出来。

可此时此刻,喻湛虚却忽然伸手,攥住了沈芙心的剑尖!

轰然而至的流光中,她身躯颤抖,心魔飞快地侵蚀了她的身体,速度甚至比即将到来的死亡更快。喻湛虚用尽力气,对着殿外最后唤了一声:“师尊!”

轩辕台主提剑走入殿内。

沈芙心看着她躬身抱起喻湛虚开始发冷的身体,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只见轩辕台主高高举起剑,朝着喻湛虚心口的那道剑痕斩下!霎时间,灿烂的金光将喻湛虚整个身体吞没,她身上那些心魔造就的痕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黄金色的符咒!

沈芙心见她如此,不由蹙眉道:“你要将她镇压在这里?”

“这是她的遗愿,”轩辕台主紧紧攥着长剑,剑身疯狂震动,喻湛虚体内的神魂开始一寸寸被牵扯出来,萦绕在金銮殿上空,“她说了,这是她能为故国还的最后一点债。”

无数金光撑破金銮殿顶,沈芙心抬眸望去,喻湛虚体内狂泄而出的修为与神魂不知何时已经覆盖了整个夜空下方,随即如雨水般砸向这片国土的每一寸角落。她沐浴在金光最强的地方,垂眸看了眼脸色苍白的喻湛虚,指尖微动,从袖中扯出了一朵衰败的红花。

这朵红花是沈芙心在喻湛虚故居找到的,此时已经衰败枯萎,萎缩得不成样子,只有一点深红看得出来是当年她飞升时随手折的那朵。

这朵花在喻湛虚为仙的那一千年里,每一日都被她簪在鬓边。

天罚呼啸而至,却在碰触到喻湛虚神魂的瞬间被消解大半。沈芙心看了眼指尖的花朵,再看了看喻湛虚,将花扔在了喻湛虚的胸前。

说来奇怪,原本干瘪萎缩的花在接触到她胸前血液的瞬间,竟然奇迹般地重新盛开了,一如千年前的每一日,甚至比在仙界的那些日子开得还要更好。

只在刹那之间,花蕊中便积满了血液,如同露珠般闪闪发光。似乎感知到沈芙心的存在,这些血液轻盈地漂浮起来,随着夜风降临在沈芙心手中的净瓶内。

这是喻湛虚最后的血。

在走出殿外的最后一刻,沈芙心回眸看了眼喻湛虚开始消亡的尸身。

不沾血污的宝剑怎能算宝剑,不将性命交付于国家的太子怎能算太子?

沈芙心眺望殿外,似乎能看见千年前的死去的那些亡魂,在昔日太子神魂化作的雨水中,她们终于放下怨恨,选择在此时此刻随着超度的雨水安息。

至此,废君血已成。

第171章 记得我一直在,始终在。

风雨飘摇, 黄金色的暴雨挡去了天道的攻势,其光辉之盛甚至遮掩去了从天而降的霹雳电光。就在又一道雷声轰鸣之际,某处寝殿的床榻上,有具小小的身躯被雷震醒, 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

老师还没回来。

今夜是这么多年里头一次没有跟老师同眠的夜晚, 喻长庚稍微清醒了些, 却依照喻湛虚白日里同她说的那样, 一步都没有踏出殿门。她规规矩矩地用被子将自己裹好,却再也睡不着,思来想去,便从枕头底下抽出自己始终随身带的小簿子。

喻长庚翻了几页,却发现这本簿子有人翻阅过和压过的痕迹。她用指尖将纸簿的页角捋了一遍,在最中间的那一页察觉了些许端倪。

她摊开那一面纸张,上面写了字,不是自己的字迹。喻长庚用手碰了碰, 墨迹未干, 显然是今日匆匆写的。

接着一道道轰然而至的电光,喻长庚蜷在被子里,认真分辨这几行字迹, 轻声念了出来:

“吾徒长庚亲启:

大军已收复京城, 内有军队镇守, 外有太阴国支持,如今此地已无忧患。你曾与为师说过,为师教你的天子术, 永远无法在这片国土用上。

但是长庚啊, 前途命数难卜,谁也难以料到昔日曌云的太子会在故国落魄成食不果腹的疯子, 正如你无法猜测到你明日会替为师坐上金銮宝殿,真正施展为师教过你的那些东西一样。

长庚要好好治理国家,谨记为师会在天上一直看着你,如若你不争气,为师随时下来用戒尺打你手心。

我这一生辜负亏欠旁人太多,看似光芒万丈,实则我只是命好,没有什么值得好骄傲的事情。不过我近来苦思冥想许久,发觉原来我早已经有了,自此也不再羡慕别人。

吾徒长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不要害怕孤独,记得我一直在,始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