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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湛虚在李剑台和芝麻的帮助下染好长发,一转身又回了喻长庚的营帐里去。营帐里逐渐传来咳嗽声和小声说话的声音,沈芙心无心去听她们师徒的私语,一转身却看见芝麻正和李剑台在说话。

芝麻边走去净手,边悄悄将指缝里残留的几缕头发展示给李剑台看:“你看,我刚才偷偷薅下来的。”

李剑台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淳朴少年,见喻湛虚如此之凄惨,也不去计较她往昔的嚣张跋扈,此时正有些沉默。闻言她满腹心事地瞥了眼芝麻的手心,顿时惊诧道:“怎么薅下这么多来?”

“你们人族不是说三千烦恼丝么,”芝麻大发善心,将手里的头发团吧团吧扔到一边去,“我替她拔了,她烦恼就少了,芝麻真是一条善良的好蟒宝宝!”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是这么说……”李剑台无奈地洗过手,“况且我也不是人族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玩意,沈芙心揉了揉耳朵,心说一定要找个时候去跟景应愿好好说说,让她这条怪里怪气的黑蟒别老说些怪话,听多了感觉自己的思维都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但她们俩的对话也成功将沈芙心从方才的氛围拔了出来,她进了自己那间帐篷。娘亲还没回来,想来是在闻人懿和燕丹那边。

沈凌苍自从能行走后便有了某种奇怪的探索欲,能靠自己的双腿探索世界显然是件让她很高兴的事情,但闻人懿很不喜欢……因为沈凌苍走着走着便走去了她和燕丹那头,试图拆散她们俩是沈凌苍近日觉得最有意思的事情。

折腾了一通,沈芙心觉得心累,索性躺着假寐等娘亲回来。不知是否是因为压抑太久的生长期的缘故,她近日觉得很容易累,躺着躺着便险些真睡了过去。

正当她即将陷入梦境时,沈芙心忽然听见了一道十分奇怪的声音。

那似乎是某种皮肉撕裂声。她猝然睁眸,此时已然是凌晨时分,这顶军帐外透出了影影绰绰的人影,沈芙心手心现出水剑,瞬间移身至帐外!

山谷苍凉的月色中,有一柄剑的速度比她更快,堪比月光的光芒手起剑落,瞬间将趴附在她营帐旁的那道人影从中间切分开!鹅毛大雪早已经停了,雪地中溅起一道赤红色的血迹,出剑的人背对弦月,一击必杀,用雪擦拭血腥的剑刃。

在她出剑的刹那,她皮相的光辉都被更惊人的剑芒遮掩过去,沈芙心一时不知是先看她的脸好还是先看她的剑好,最终视线停留在了她的指尖,长睫如蝶翼般扇动了两下,掩去眸中透露出的思绪。

见她收剑入鞘,沈芙心道:“你来干什么?”

姬停不太自然地笑了笑,细细用厚雪将十指擦洗了一遍,乖巧道:“睡不着,随便走走。”

“你是说,你从另一头的你的营帐不经意间走到了我的营帐前,又不经意地驻足在我这,再不经意杀了个人?”

姬停点头如啄米:“嗯嗯。”

沈芙心选择置之不理,弯腰将死人给提了起来。她无需问姬停为何出手杀人,杀得还是个凡人,只因此人被长剑剥开的后背皮肉中竟然空无一物,唯一有的只有淅淅沥沥正在流出来的赤色血水,其余骨骼内脏全然消失,不知去了何处。

沈芙心觉得恶心,将人随手抛尸在雪地里:“这人被掏空了……掏空的意义是什么?为了威吓我们?”

“小芙看过皮影戏么?”姬停凝视着雪地中蜿蜒的赤色痕迹,眸色晦暗,“许多人界中都有这种戏法。人间匠人们将牛杀死,牛皮切割下来炮制晾晒,仔细绘上耳鼻口目在屏风后做戏,如今被掏空的这个人何尝不是某位唱给我们的另一出皮影戏……只是制作方式不一样而已。”

沈芙心蹙眉:“祂想怎样?你方唱罢我登场?”

姬停眺望了一眼漫漫雪地,轻声道:“或许不止人族的皮影戏,很快,仙界的皮影戏也要登场了。”

第163章 她最后瞥见的是一缕青绿。

风云变幻, 灵气涌动,变数只在一夜之间。

人界宫廷的牡丹一夜枯死,仙界龙宫数万颗用以镇海的明珠尽数跌碎,冲杀了瀛海之中无数还未化灵的水族。顷刻之间, 繁盛倾塌, 荣华不复, 山迸裂水枯竭, 下两界的灵脉在这一夜仿佛被无形巨手抽走,万物顿时失去了生机。

青帝灵山的护山阵法仍在顽强地运转,为结界辐射的每一寸土地造出清洁的白雪。

瀛海被波及最重,景樱容早已随着沈芙心她们一同下界,自然无法出手顶住摇摇欲坠的龙宫结界。于是龙宫内仅存的那些龙男拖着残躯爬上岸,想到要去投靠离瀛海的最近的青帝灵山。赵览萤早前已经飞升,想来青帝灵山如今已被废弃,能前往那处避难。

天地间的灵气少了许多, 近乎枯竭, 他们前进的速度也缓慢了许多。直到破开青帝灵山的结界,沐浴到了法阵中封存的充裕灵气时,他们才松了口气, 开始在山内四处搜寻如今可用的法器。

剑台没有, 无量法台亦没有。这些瀛海中落魄的生灵挣扎着前往灵山之巅, 在眼前铺开的是数间简朴的小室,虽无人居住,却规整如新, 只是屋前的蔓草已经彻底蔓延开, 像一块绿油油的毯子,彻底遮盖了去路。

他们一间间地搜寻可用之物, 直到找到最远最偏僻的那间时,有人停住了脚步。

他诧异道:“里面有人。”

但这些瀛海中上来的小仙没有选择就此离开,而是伸手将门推开了。

这间最后的青室内一尘不染,却无端透出一股很大的灰尘气味。室内家具不多,只有一张仅供一人睡的窄床榻,一张小木桌,一张木椅,以及一只浴桶。

小木桌上放着一捧新鲜青莲花,莲花用净瓶小心地供了起来,沾满晨露,新鲜欲滴。就这样一捧简单的莲花,几乎照亮了整间陈旧的青室,也照亮了坐在桌边的那个人苍白的脸。

她一袭月白衣袍,静静坐在那里,仿若一尊被遗弃的瓷雕塑。清冷的容颜像屋外不断坠落的雪,就连眼眸中都落满了大雪,冷极傲极,不近人情,正是前阵子已然飞升化神的执天君赵览萤。

见到竟是执天君坐在这间青室内,一众前来寻求遮蔽的瀛海龙男立刻躬身对她行礼,期期艾艾道:“执天君,您”

话音未落,剑光已现。

满室血腥中,赵览萤自桌边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俯视满地横尸。

浓腥的龙血遮盖去了桌上莲花的清雅香气,赵览萤眉间闪过一缕郁色,并未去管地上歪七扭八的尸体,而是再度坐了下来,像是在低头看花,实则眼神空洞无神,那双清眸中倒影着的不是莲花,而是冰冷的瓷净瓶。

这具躯壳冷漠无情,全凭本能与操纵者的意念而行动,被锁在躯壳深处的那缕神魂被压力挤压得不断缩小,苟活在一处阴暗狭隘的地方……赵览萤有时觉得自己已然不是真正的赵览萤,她今生将会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直到肉身崩裂,神魂灭绝为止,直到那时,才算是真正的解脱。

她如今感知不到哪怕一丝痛楚,无法操控身躯,她无限地收缩自己,被迫给天道让出更多的位置,赵览萤时时觉得自己像一只核,一颗莲子,被埋在厚重的尸土之中。

介时,这具完美的躯壳将会成为风光大葬她的棺材。

属于赵览萤的神魂挣动,却也只能使那双眼睛轻轻地眨了眨。此时的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被迫在体内做看着世界倾灭的旁观者,任由这具身体做行刑的刽子手

天道是在濯刃逃跑的那一日彻底收走赵览萤的身体掌控权的。

赵览萤身为代祂执法的执天君,却任由濯刃逃下凡界,脱离了天道的掌控范围。赵览萤没有痛觉,本应天生没有任何弱点,即便跪在那里,神色亦无动于衷,却在天道提及那个名姓时颤了颤眼睫。

“你当真对沈芙心怀有私情?”

赵览萤垂下眼眸,道:“我没有。”

“既然没有,那为何你要让她入青帝灵山听学,为何她学剑三百年拔剑不出仍不驱逐,为何要与她结契,为何在仙界广发请帖?”

赵览萤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