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蔓延至全国,喻湛虚决定先在此休整一两日,待到后日清晨再赶往京城。她手下的兵士们在服过药水后逐渐康健,但就在多数人康复的那一夜里,喻长庚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燕丹她们挨个来看过一遍,都说不是疫病,吃下去的丹药也都全然不见效。喻湛虚守在喻长庚的床前,月光照在她鬓边,照亮了新生的三两根白发。

窗外燕丹她们低声的讨论灌入喻湛虚的耳中,她埋下头,将头靠在喻长庚冷冰冰的小手上。

与仙界神界如同玉一样白净可爱的仙童不一样,喻长庚的手上有许多小小的伤口,摸起来甚至不如自己的手光洁光滑……喻湛虚听见她胸腔内发出低低的气声,刚以为丹药起效,她要好起来了,便见喻长庚猛然咳嗽一声,从口中喷出一捧暗红色的血,是即将气绝之兆。

就在这瞬间,喻湛虚强行压制下的心魔骤然催发!

眼前虚弱的喻长庚逐渐与母皇的身影重叠上,喻湛虚感到自己的灵魂被积压,与之相对的是幻觉中不断膨胀变大的肉身,她能清晰地听见骨骼中传来的畸变声,就在这里,就在这时,她终于要成魔赴死了么?

怀揣着最后一点身为人师的尊严,喻湛虚不愿就这样死在喻长庚床前。她维持着即将淬灭的人身,勉强走出门去。

滔天的杀欲已经迷惑了她的神智。即将成魔的喻湛虚望见前方一缕柳青颜色,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走向前去。那是春天的颜色,温润,淡然,与她从前钟爱的红色不同,却总是牵引着她靠近……

近一点吧,再近一点。喻湛虚心间蓦然响起这样的声音,如若能将这缕颜色牵在手中,能够让指尖沾染到哪怕一瞬间春天的芬芳也好

然而下一瞬,劈头盖脸的一耳光将她从迷蒙的状态中打了出来。

喻湛虚没站稳,恍恍惚惚地扶上自己的脸颊,心间记起零星为人的往事。曾经也有人这样打过自己,是谁?

她睁大眼睛,那缕春日青色愈发明显,就站在她的身前。

喻湛虚恍惚道:“……沈师妹。”

沈芙心皮笑肉不笑:“还记得我是谁,看来所谓心魔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

喻湛虚还想要说些什么,另一耳光就从左边打了过来。她脸上一片生疼,耳畔却逐渐能听见声音,沈芙心打了两耳光,见她逐渐清醒过来,便收起手,冷漠无情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她勉强扶着门框站稳,此时正是雪夜,喻湛虚望见又是这样的雪景,那日梦中的所见所闻便如同阴魂般纠缠上她心间。知晓事情败露,自己已然记起从前往事,喻湛虚不由脱口而出道:“沈师妹,我”

“打住,”沈芙心拂身而过,往屋内行去,“天道想要将你的爱徒掏空成个壳子,让自己的意念住进去。与其在这里同我说话,还不如去陪着你的学生,听听她有何遗言。”

这瞬间,所有的鲜血都冲到了喻湛虚的头顶。她再也顾不上什么沈师妹,转身朝着屋内扑去。喻长庚脸色苍白地躺在原处,虽然气息微弱,但好歹还有口气在。喻湛虚跪在地上,仰头望向沈芙心,颤声道:“沈师妹,长庚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沈芙心扭开脸,“她是你的学生,这片土地也是你的故土。我承担不了属于你的责任,但我可以在这里目送你……目送你们的选择与结局。”

第162章 我想要一罐将白发染黑的药膏。

床榻上的喻长庚被月色笼罩, 脸庞呈现一种冰冷而温和的玉质,像已然死去千年的尸体。她的老师跪在她的榻下,人人都说喻湛虚是个无能的疯子,可在喻长庚心中, 她的老师却无所不能, 早在她将手伸向自己的第一瞬, 老师就已经成为了比肩神明的圣人。

喻湛虚做了一千年某人羽翼下的女儿, 某人宗门中的爱徒,却头一次做替人遮风挡雨的老师。

她做得并不好。

在失去意识发疯时要年幼的学生替自己穿衣着袜,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子仙人自然也不会煮人间的饭菜。寒冬腊月被有意为难收不齐其余学生的束脩,也是喻长庚,那么小的孩子要在雪夜里空着肚子,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一户户去敲那些人家的屋门……

喻湛虚跪在喻长庚榻前,她又哭了,可这次却哭得没有声音, 不再雷声大雨点小, 不再好似在母皇殿中或轩辕台对着师尊时的那般撒娇卖痴,那些眼泪几乎在顷刻之间就打湿了喻长庚的衣袖。

沈芙心站在她们身后,她看见喻湛虚忽然松开了握着喻长庚的手, 以近乎决绝的姿态站起身来。

就在她站定的那瞬间, 沈芙心感知到有风拂过鬓边。

那是裹挟着胭脂与花香气的风, 并有尘封已久的锋锐剑意,就在她闻见这阵微风的刹那,整座营帐都被宝光照亮。

那是繁盛前朝一瞬的惊艳。

气味能带给人片刻身临其境的错觉。

这座简陋的营帐中仿若短暂地出现了一幅活色生香的画卷, 一如桥梁, 自喻湛虚的心口搭建至喻长庚急促呼吸着的前胸中。闻着这样这样的香气,沈芙心仿佛置身仅在太阴史书中掠过几笔的曌云国, 那些动人的传说萦绕在她们被月色映照的形影之中,而传说中最浪漫也最残忍的那笔“太子飞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那抹浓墨重彩的人影于瞬间变得惨淡非常,取而代之的是病榻上苍白的小孩逐渐有了气息。

沈芙心眸光闪烁,认出这是仙界强行续命的一种隐秘术法。

与莲花一脉“以己身血肉渡灵气”的法子不同,喻湛虚如今用的术法更趋近名叫“道侣同心契”的毒咒。前世她与赵览萤虽然行过结契礼,但并未有肌肤之亲,更没有结道侣契。沈芙心记得所谓道侣契,便是将双方的生死捆绑在一起,生要一起,死也要一起。但如今喻湛虚用的这种术法比道侣契更狠,它不像道侣契般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反而像道非常不公平的毒蛊。

它不光将结契者与被结契者的生死牢牢捆在一起,还默许被结契者有性命之危时反吸缔结契约者的神魂精气。换言之,只要喻长庚有难,这道神契便能汲取喻湛虚的精气反哺她,直到喻湛虚身死道消,魂飞魄散,再无可用之处方能停止。

营帐内的华光照亮了沈芙心冷如潭水的碧色双眸,她冷眼看着喻湛虚走向自毁的尽头,心中没有惋惜,只有一丝不解。

“你与她无亲无故,为什么要舍下自己的命救她的命?”嗅闻着帐内奢华的冷香,沈芙心道,“她的寿命相比之你实在短暂太多,你即便舍命与她结下神契,也只能堪堪续她数十年的阳寿而已,为什么?”

沉默良久。

沈芙心原以为喻湛虚不会再回答,可她却蓦然转回身,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望向昔日师妹的双眼。

在那瞬间,万千流转的光芒中,沈芙心竟然发觉喻湛虚与前世自己拜过的那只神像有些微相似之处。分明她们二人身形衣着气质全然不同,但仍让沈芙心心间轻微地揪紧了一瞬。

喻湛虚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头颅,小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得失实在很难计较,但我觉得这条命续用给她,非常值得。”

……非常值得?沈芙心怀中某处地方被轻轻敲击了一下,在体内泛起击打琉璃杯般轻盈的回声。前世的自己也曾被某位不知名姓的上神选择过,那时的她也会觉得搭救自己是一件值得的事情么?

沈芙心犹在沉思,榻上的喻长庚却几不可查地颤了颤眼睫,有了即将醒来的征兆。

此时再看喻湛虚,她昔日引以为傲的那头青丝竟然掺染上了丝丝缕缕的华发,仙人面容不老,心却老了,挺拔骄傲的身形几不可查地佝偻下去,仿佛被抽掉了一缕魂魄。

喻湛虚静静坐在喻长庚床边,她握了握喻长庚的手,忽然抬眸望向沈芙心:“沈师妹,我能再求你一件事吗?”

沈芙心道:“你先说来听听。”

她做好了喻湛虚要求饶,要嘱托后事将她与母皇埋骨在同处,或是拜托她们日后照顾喻长庚的准备,可是喻湛虚只是沉默一瞬,尽力挺直脊背,端方道:“我……我想要一罐将白发染黑的药膏。”

曌云太子最爱漂亮,往昔三百年里每日来剑台学剑都将发丝梳得一丝不苟,穿最干净最昂贵的衣衫,本命剑的剑鞘外变着法地镶满从各处搜集来的宝石,到了这里她依然不改本心。沈芙心在瞬间里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她要什么都可以,自己都会驳斥回去讥讽她一顿,可她要的只是一罐染发的药膏。

喻湛虚发疯时甩掉外衫鞋子踩得满身是泥,从未见她有过任何想要补救形象的羞耻之心。既然如此,沈芙心将视线挪至呼吸平稳的喻长庚身上,再扫了眼仿佛骤然苍老了的喻湛虚,转身推开门。

她道:“你跟我过来,我带你去找燕丹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