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芙心脸色和缓了些:“既然如此,我们得将喻长庚看顾牢了……听见没小孩,晚上你最好是睁着眼睛睡觉。”
“不过,虽然祂一时半会无法直接杀来人界,但如若祂同时操纵千万人为祂所用呢?”姬停敛下眉眼,“祂想要的不是在这里达成胜利,而是想要汲取走沈凌苍的所有力量,使我们所在的三界,使始娥催发的宇宙倾覆,祂自己再以创世之母的身份创造出一个彻底合祂心意的新世界。如若祂恢复了元气,一定会先从人界入手,将能毁灭的先全毁灭了。”
沈芙心很介意创世之母这四个字冠在天道头上,忍不住想要作呕:“祂配吗?”
姬停没说话。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疏淡,伸手在半空拉开一条光幕,裂开的光幕中是喻湛虚行军的身影。
这位亡国千年的太子仍旧深陷心魔之中,无法调动灵力,此时正用剑与千军鏖战。
原本还有些蔫的喻长庚陡然抬起头,在看清喻湛虚的那瞬间,脸上全然失去了血色。
喻湛虚杀在最前,她毕竟是仙身,即便身上受了无数伤,但那些凡人兵器制造出的伤痕很快就便消解在被血湿透的布料之下。沈芙心炼制的丹药在此时起了用场,喻湛虚这支军队中大多数都是女兵,她们饮用了含有丹水的汤,原本羸弱的身体变得强健,能与京城来的军队打得有来有回,逐渐占据了上风。
沈芙心瞥了眼喻湛虚。她向来很烦很讨厌这个人,在青帝灵山学剑时,这人看不起她们这群仙二代,自诩有成神的大志向,除却总是针对沈芙心,平日压根不带搭理那些仙胎的。只不过她知行不合一,想要成神,在修炼中却一心固执己见不听她人意见。心悦师妹,却不敢带她离开。分明是众心所向的太子,却并未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沈芙心看着一次次险些跌下马,又挣扎着拼杀的喻湛虚。姬停说得没错,回到这里,她身上身为“人”的那部分又回来了,竟然有了昔日曌云太子的锋芒。即便她此时鬓边不再有红花,不再提着那柄光华流转的太子剑腾云驾雾,不再是谁门下的首席,天上遥不可及的仙人……
她如今终于脚踏实地,站在了沾满血腥的故土,以凡人之力与凡人抗衡。落得满身血污泥泞,不再为仙,无法为神,可喻湛虚终于变得像个人了。
这于喻湛虚而言,是好的结局么?沈芙心不知晓。喻湛虚的事她不管,她只知晓自己怀中仍有一柄长剑,还等着取回当年未能报的私怨。
喻长庚吐了一场,脸色憔悴,精神不济。姬停见她如此,便找来了闻人懿和燕丹,让燕丹给她吃些什么补身的丹药。
闻人懿对此很不高兴,她本就不喜欢带孩子,更讨厌有小孩在她与燕丹之间横插一脚。燕丹对此倒是大感庆幸,这段日子闻人懿实在粘得太紧,美其名曰怕她寻死,于是一直没日没夜地缠着她,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再好的情人太过粘人也会变成怨侣,见姬停如同及时雨般将喻长庚送了过来,她顿时松了口气。
将喻长庚带走前,燕丹像是想起来什么,补充道:“沈凌苍她如今在我们那里睡着了,我炼了补丹给她,想来要睡醒还得有一阵。你们如若有什么要做的事,记得在她醒来前做完。”
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沈芙心瞥了一眼姬停,小停的嘴唇仍肿着,见燕丹出声戳破,她毫不顾忌地抬起头,好让她们看得更清楚。沈芙心见状拿她无可奈何,只得将喻长庚往燕丹怀里一推,对着显然不太开心的闻人懿弯唇笑了笑:“那就麻烦二位好好照料了。”
第161章 所谓心魔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
七十里外, 战场。
将喻长庚交给燕丹后,沈芙心与姬停便策马去往七十里外的战场。
在动身的这一路上,沈芙心都觉得心间有某种不安的预兆,还未靠近她们相战的战场时, 她先听见的是死伤军士的呻.吟哀哭声, 还有兵器相击时铿锵的声音。沈芙心不由勒紧缰绳, 强逼着骏马将步伐放慢, 心间骤然拢上一层说不清的凝重。
往先打上神界时的那一回,神界下来的诸神与天兵们死伤也惨重。可凡人的反击更让她感到沉重,毕竟于神仙而言,凡人的寿命与蜉蝣相比也没什么区别。
蜉蝣们前赴后继地赴死,为了正义、为了反抗压在身上的强权而不惜挥霍短暂得可怜的寿命。
这一幕既庄严又可怖,被马蹄踏碎的尸泥染红了土地,将原先一尘不染的雪地染成赤红色,沈芙心站在纯粹洁白的厚雪中, 遥遥望见远处已是红颜料泼就似的满地尸骨血污, 一时震撼失语。
纵使姬停为神七万年,早看遍了人世间的故事,此时亦静默着敛下眼眸。
她将手轻轻搭在沈芙心肩头, 鼓励式地按了一下:“我们走吧。”
“我们”这两个字让沈芙心骤然清醒过来, 她抬眸望向姬停, 那片始终陪伴着自己的玉色的衣摆已经随着腥味的风往前飘远几步。她本也是从尸山血海中挣扎着爬出来的神仙,往神界攀登的每一步都踩下狰狞的血脚印,若说此时谁更能明白生命流逝的滋味, 那一定是姬停。
只是她从来不将这些挂在嘴边, 所以人们时时忽略她的存在,理所应当地忽视她的感受。沈芙心看着姬停往前行去, 她们站在山巅,往下俯瞰山谷中的惨状。只见满地皆是横死的马匹与奄奄一息的伤员与死尸,许多人的眼睛还大睁着,没人能来得及将这些死人的双眸合上,因为战争仍在继续。
顺着姬停的视线,沈芙心找到了栽倒在尸堆里的喻湛虚。
她狼狈不堪,但还在喘气,手中的长剑仍插在另一人的前胸。这场战役已至尾声,己方伤亡比起敌方并不多,但终究是死了人。沈芙心沉默着看她从死人堆里爬起身,踉踉跄跄走了几步,跪倒在地上,用手去合拢己方兵士圆睁着的眼睛。
“你说这样有意义吗?”顿了一会,姬停忽然听见沈芙心低声道,“她已经回不去了,这样做还有意义吗?”
空心的莲子仍在学习如何在世间行走,亡国的太子虽然尚在摸索做人的方法,可已经没有故国可供她归去了。
姬停远眺山谷中的喻湛虚,沉默几瞬,回答道:“于千年前逝去,早已进入轮回的那些曌云百姓们而言无意义,但对喻湛虚,为她即将在废墟中重建的国家、国家中崭新的国民而言,是有意义的。”
待到兵刃都折断,无一人再挣扎着出手反击时,沈芙心与姬停走下山巅,行至满是泥泞血腥的山谷之中。喻湛虚奄奄一息,原先那条死都不肯弯折的脊骨终于弯了下来,她满手是血,自己的,旁人的……她分不清,正像被强系着不从世间飞去的亡魂般佝偻着腰替将士们埋骨。
就在她拖动敌方兵士的身体,准备压在底下的己方兵士拖出来时,姬停忽然脸色骤变。
她伸手一把制住了喻湛虚抓着死人胳膊的手,迫使她将手松开。喻湛虚被姬停甩开几步,重新跌进泥里,她已经没气力与姬停辩驳了,只是麻木地盯着她,看她扯开死人脖颈处的布料
在看清那片皮肤的瞬间,喻湛虚顾不得几近崩溃的身体与精神,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沈芙心凑近一看,眸色也沉了下去。就在姬停掀开的那片布料之下,自京城来的敌军皮肤上竟然有数个烫伤似的、正在一层层溃烂的红疮。
这些红疮好似一朵正从艳极开至即将凋零的红山茶,一层层剥落出最中心溃烂的脓包。这怪异的红疮显然不是什么正常的病症,喻湛虚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手抓了地上另一具京城来的死尸,在尸身的胳膊上发现了同样的溃烂。
山谷战场中,自愿追随她而来的女子军们仍在搬动同伴的尸体。喻湛虚在极大的恐惧中几欲呕吐,这是自京城来的瘟疫,具有传染性,她少时曾在母皇的奏折中见过相同的病症。病人身上先是长出这样的红疮,而后便是溃烂,奇痒奇痛,直到这些丑陋的红疮以极快的速度生满全身,不出十日,也就到了病人气绝的时候。
绝望中,喻湛虚扑过去撞倒了离她最近的兵士,高声道:“不要再搬了,不许再触碰这些尸体了!”
姬停在沉思中松开手,将手中的这具尸体放回地上。
此时再勒令她们不许再搬动显然太晚,她伸手对着这座山谷轻轻一拂,虚空中燃起的烈焰便熊熊燃烧起来,在一息间将所有的尸身全都燃烧殆尽。
天空仍在下鹅毛大雪。
新雪覆盖在赤红色的雪地上,遮去了方才发生过的血腥。正当喻湛虚失魂落魄之际,那些尸体消失的地方陡然开出一朵接一朵的虞美人花,仿若一座座轻盈美丽的墓碑,是这些生命曾存在过的痕迹。
沈芙心原先以为盛大灿烂这四个字与命如蜉蝣的凡人毫不相干。
可是,可是……
被震撼的人不只有她,还有千千万万个她们。就在所有人静默之时,喻湛虚再也忍不住了,匍匐在赤红与纯白组成的花海之中,她将头颅深深俯了下去,头一次在人前发出了令人悚然的、宛如孩童般的嚎哭。
*
此战告捷,但瘟疫彻底爆发。
据说这种难以医治的疫病是从京城开始四面八方辐射而来的,如今箬国太子仍在京城,手下派出的医师们却无法在民间控制住这种传染病。
于是疾病伴随着从天而降的雪花降临整个箬国。随着喻湛虚回来的军队中,有许多负伤的兵士伤口接触到了携带疫病者身上的血液,倒下了一片。燕丹见状炼制了一锅丹药,还是放在水中稀释后给她们口服,于是一夜之间又有许多人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