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擅长说谎话,于是麻木地跪在原地。天道的意识迅捷如雷电,瞬间便顺着她的脊骨钻进体内,占据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这一系列动作只在顷刻之间,赵览萤没来得及反抗,也无力反抗将自己造出来的天道,她仿若一个真正的婴儿,在无情的抚触下丧失了本来也不属于她的一切。
她最后瞥见的是一缕青绿。
六百年前,弱水莲池。无心无情的仙人乘着小舟,天色将晚,两艘即将相撞的水舟相擦而过,对面的舟上坐着眉眼弯弯的少年。满船青莲花微微颤动,接天的湖水映照着望不见尽头的莲花,赵览萤被封印的心念绽开裂缝。
她垂手,在荡漾的水波中折了一朵花。
满池青绿摇晃起来,这样的景色如今也只能在她的回忆中再度看见。
大雪封山,天道亲手捏制成的残次品人偶木然地站起身,望向骤然下得更大的暴雪。
在雪色之外的仙界与人界中,正有一场前所未有的震荡正在酝酿,只不过这一次,她爱莫能助,只能当人偶之内求死不能的看客。
*
狂乱的暴风雪中,沈芙心拢住脸,轻轻打了个喷嚏。
或许是昨夜长庚病倒的缘故,喻湛虚不敢再拖延,带着已然休整完毕的军队重新开始赶往京城。
她们跨越过了连绵不绝的山峦,一路北上,却在一日之内见到了太多浮尸饿殍。这些因病倒下的尸体就倒在道路的两侧,衣不蔽体,死人身上那些完好的衣裳都被人扒下偷走穿在身上,以求一线生机。但她们见到的活人十分少,死人的数量远远胜过了活着的人。
有举家逃亡的流民告诉她们不要再北上,她们都是从北边来的,京城已然被疫病沦陷,如此严寒的天气都遏制不住疾病的爆发。于是粮仓断粮,大雪又将百姓们的土地摧毁,将家中的猪羊冻死,如今甚至还有饿疯了的人沿路捡拾死尸烹煮。
短短一夜之间,大雪便盖满了山峦,深及小腿,沿途不知冻死多少百姓。但天降异象只是百姓们所能感知到的极限,沈芙心垂眸望了一眼再度蜷入莲花缸内的娘亲,用手将缸上结的一层冰揭开了。
这个人界的灵气正在快速枯竭。
沈凌苍的生长期还未全然过去,难以一次性将消失的那些灵气补充回来,如今已经力竭睡了过去。沈芙心随军继续赶路,昨夜那个身躯被掏空的凡人身影仍萦绕在她的心中,她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直觉这一切与天道脱不开干系。
果然,待她们离开山峦,来到平地行走时,天空上空忽然传来数声如擂鼓般的可怖震响。
沈芙心迅速将娘亲护进袖中,随着众人抬眸望去,只见原本淡青色的苍穹宛如被撕裂般,竟然从中间露出整片整片血色的云霞。
那些云霞顺着被撕开的天空肌理漏出来,像流出来的肠子或者血之类的东西,顷刻之间便铺满了淡青色的碧空。天色顿时变得昏暗非常,雪也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那道裂缝中闪过数道形似雷电的东西,沉闷的巨响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畔,瞪着天空的凡人们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眸中闪过一丝木然。
其中修为最低微的李剑台也在看天。
她仰着头,原本恐惧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逐渐变得僵硬。她是最先动的人,刚想对着天空伸出手,便被沈芙心一掌打在了脑门上。
沈芙心素来手黑,这一下几乎把李剑台的脑子给拍碎,顿时在她额头留下了一个颜色深深的巴掌印。李剑台骤然清醒,连忙给自己捏了个诀,将眼耳封闭了起来。
近来李剑台跟芝麻玩得还算不错,芝麻心性并不敏感,对苍穹中的裂缝没什么感觉,见李剑台如此,便从身上找了根发带捆在了李剑台手上,好心牵着她继续走。
沈芙心来不及管李剑台那边,她匆匆望向喻湛虚身后的军队,只见这些凡人多半都受到了蛊惑,开始神志不清,更有甚者已经晕倒在地,口鼻中止不住地溢出血块。就在此时,一道强悍的金光将所有人笼罩在其中,这道金光顿时冲破了天际中阴暗的威压,宛如狂卷而来的浪涛,将暗色瞬间击碎在了原地。
率先出手的人正是姬停。
她身上不再有往昔轻佻或柔弱的气质,此时正如一柄悍然出鞘的利剑,不再打算遮掩身上的锋芒。见了这一幕,远远骑在马上的喻湛虚恍惚回眸,喻长庚被她抱在身前同乘一匹马,此时她听老师喃喃了几个听不太懂的字,好奇道:“老师,你说的是什么?”
“剑仙……”喻湛虚已然失神,难以置信道,“那个十万年前以剑证道的人难道真是她……”
如若真是她,我往昔模仿她学的那些剑法又算什么?
姬停颇有一剑既出,荡平九州的气势,见控制住了局面,便立刻翻身下马,检查倒地的兵士是否还活着。她飞快点了地上那人的几个穴道,封住了她不断外溢的鲜血,脸色却十分凝重:“她的五脏六腑已然被消解了。”
沈芙心跳下马,俯身一看,果然如此。正如昨夜姬停说的那样,这又是一具用于做皮影戏的木偶,只是还未完全掏空,被姬停生生制住了。她从芥子袋里摸了丹药塞入凡人的口中,眼见她中断的呼吸被重新延续上,沈芙心微微松了口气。
可是这只是个开始。当沈芙心直起身,看见道路两旁无数具开始微微抽搐的浮尸时,才真正明白了十万年前,娘亲与姬停她们究竟经历了何种程度的劫难。
第164章 死人不会说话,她来替她们说。
狂风暴雪中, 满地已经结冰粘在道旁的尸体竟然动了,正以一种极怪异的姿势站起身来。死尸们站起来时,被冰粘在地上的皮肉也跟着生生撕裂,筋骨毕现, 几乎整张人皮都被掀翻开, 露出底下已然腐烂的白肉。
军中众人经历过几次战役, 早已见过各种死状不一的尸体, 可这样的场面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强烈的视觉冲击使她们纷纷拧转过头,有些胃浅的更是忍不住俯身呕吐起来。
李剑台闻见浓郁的腐尸臭味,不知想起些什么,开始在寒风中微微颤抖。而被喻湛虚护在怀里的喻长庚眨了眨眼,眸中终于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的茫然与恐惧。她眼睁睁看着路边皮肉挣裂的腐尸手脚并用地爬动,其中爬得最快的已经来到她们的马下,伸手攥住了马蹄!
但很快, 喻湛虚手中长剑斩落, 将那具腐尸的头颅斩了下来,击飞开一段距离。但纵使没了头颅,那具尸体仍在手脚并用地爬动, 试图伸手将骑在马上的喻湛虚拽下来。
一时间兵荒马乱, 喻湛虚手下率领的这支军队本就全是凡人, 有数人被攒动的人尸拽下马身,跌落在尸群之中,仅仅几息便没了挣扎的声音。沈芙心运转体内剑丹, 霎时间万千水剑齐发!在堪比彗星的剑芒间, 她索性翻身下马,与姬停她们站在了一块, 面色难看道:“如今这些尸体与堕仙有什么区别?”
“都是尸体,都为天道所控,没有区别,”姬停冷声道,“如今仙凡已然没有区别,都是天道手下廉价的耗材而已。”
廉价的耗材?听见这几个字,沈芙心顿时冒出一股无名怒火。原本她只觉得这场面恶心,想到天道的所作所为,她还算镇定的心骤然扭曲起来,几乎想也不想地怒道:“让祂去死!尸位素餐的畜牲东西!”
场面还可控,姬停还算镇定,听过这话,蓦然想起数万年前的一则传闻,不由追忆道:“听闻天道乃是始娥创世后,在最伊始的人界萌生出的一缕灵意,祂本身是没有意识的,最开始时只是约束三界的一道规则。但我初次见祂时,祂便已经通人言晓人意,后来愈发膨胀,甚至贪图莲花一脉的灵气……”
沈芙心抓住盲点,一把薅停了姬停的剑意,追问道:“祂要那么多灵气干什么?”
“灵气是创世之源,祂当然想要,”姬停冷静道,“三界之内,只要是踏上修行之路的族群,没人不想要。”
沈芙心怒极反笑。就是这样一个无法产出灵气、无法创生创世的玩意想要贪图莲花一脉的灵气,甚至想要抹杀始娥与始娥创造出的宇宙,做所谓新的创世神!既然不能生,又如何能创生;既然心胸狭隘手段下作,又如何能缔造宽广的宇宙!
所以祂没有人身,也要强行为自己捏出一具女身;体内不曾孕育过生灵,便要硬生生创造出畸形的傀儡,摧毁世间一切从母体中或分裂或诞生出来的飞禽走兽人族仙胎……
沈芙心重活一世,见惯了无数小偷。下到偷走历史的箬国诸代男帝,上到强行偷走姬停身份的伪神戒凡音,但她委实没有想到真正的惯偷竟然就这样安然地盘踞在九天之上,甚至还想将她们生存的整个三界全偷走
就在她恨极怒极之际,沈芙心忽然灵光一现,想起来了什么。
她将手中水剑飞速一收,从芥子袋里掏出两口大鼎,就这样哐当一声甩在身旁,砸起足有几丈高的尘土。
沈芙心已有一段时间不曾用这两口鼎,却也不曾忘记了它们。犹记得她第一次用鼎时,是为了自渡自救,那时她抓住鼎,宛如抓住救命的稻草。而如今她再搬出鼎,不再是为了自救或复仇,而是为了与她毫不相干的所谓天下苍生。
那些在地上被迫复生的腐尸可怜,苦苦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活人也可怜,沈芙心原本可以不管,可以继续往前行路,罔顾凡人如路边尘土,专心养精蓄锐等待与天道最后的决战……
她弯下腰,将被某具腐尸压碎的一片青瓷捡了起来,用力攥了攥,随即掷入鼎中!
死人不会说话,她来替她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