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透过云层望向百尺之下的箬国。离箬国京都皇宫颇近的亲王府邸正在爆发一场动乱

她闭了闭眼睛,在对撞而来的狂风中狠下心来,纵身一跃而下。

第156章 我不怨她。

皇权倾颓, 天下动乱。

数个时辰之前箬国男帝新死的消息已然被秘密传至距此数百里外的某某郡。就在云层之下,正有无数的无辜百姓被从家中强唤出来,无论女男,凡是身体无残疾者、年岁十七至六十岁者, 皆被镇守在此郡的亲王抓来充实军队, 预备趁乱夺取自己死去胞弟的皇权。

亲王府外哭声震天, 百姓中自然有不愿被征兵的硬骨头。这位约莫已年逾五十的亲王被手下亲兵护卫着站在人群之前, 满心壮志,似乎掌心已经将要碰触到那座冰冷灿烂的金龙椅。而他身前这些衣衫破旧的平民百姓并不是人,而是踩在他脚下升天的人肉梯。

见有不少人违抗他的命令,不肯被征用,其中竟然还有许多是女子。这位亲王面露不悦,只见他挥挥手,手下便站出数个身强体壮的亲兵,要将这些胆敢忤逆的贱民抓住, 当着所有人的面砍去头颅, 杀鸡儆猴。

就在这些为亲王所用的兵士预备动手时,天边忽然现出一道古青色的寒光。

那道寒光刺破云层,直照得底下这群人睁不开眼睛。人群中的亲王连忙抬起手臂, 以手遮光, 他费力地从指缝中间往上看去, 只见这青光愈发强烈,大有普照他整座王府之兆。

他想起了往昔那些映照在天命之人身上的祥瑞,心间陡然又想起了数十年前, 自己偶然得到, 珍藏在密室中的一件宝器……这一重叠一重的异象无疑是在力证,足以佐证他才是那个最应当坐上皇位的人。

于是这位亲王不顾足以刺瞎人双眼的强光, 高举双手,手舞足蹈狂喊道:“祥瑞,这是上天降给本王的祥瑞!”

然而下一瞬,那道古青色寒光自他肩头一扫而过。

这位自以为胜券在握,天命在他的亲王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见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方才他能看见侍卫们的头颅和肩膀,可如今视野里竟然是被泥土污脏的裤腿和鞋底。他觉得脸颊一热,刚想用手去摸,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手了。

他艰难地鼓着眼睛向上看,却看见自己的身体立在那里,头颅的位置却空空如也。

就在他弄明白的这瞬间,他面色狰狞,看口型不知晓是想要破口大骂还是惊恐大叫,但他已经没有一丝出声的机会了。

鲜血狂贱数尺,那颗人头咕噜噜滚开数尺,停在原处不动了。

云中似有仙人显灵。

被强征来的人群中,有人惊魂未定,抬眸往云层中望去。她正是方才险些被第一个砍掉头颅的反抗者,但就在亲王兵士的长刀即将接触到她脖颈的那一刻,她皮肤上首先感知的竟然不是兵刃的寒气,而是一股足以使寒冬化为深春的暖意。

云层翻涌中,她看见一角青衣。

女人似有所感,连忙低下头去翻自己的手袖内侧。那里用青线绣着一尊简单的神像轮廓,正是许多箬国女子供奉的无名神。她蓦然想起前几日在自己铺子前久久停留的那几位女子,其中一位正穿着青色衣衫,神色冷然。

还未等她看清云层中站着的人究竟长着什么模样,便有一位红衣执剑,意气风发的神仙自云间一跃而下。她手中长剑足有七尺,堪称笨重的重剑在她手中却用得行云流水,在场兵士无一敢违抗她的意志,哗啦啦跪了一片。

喻湛虚攥着那把重剑,自云间来到人间。有人壮着胆子问她:“仙人,您是来救我们的吗?”

喻湛虚失神不语。

她垂下头颅,低声道:“罪帝已死,皇室腐朽。我是为了重建这个国家而来的。”

沈芙心居高临下地凝视喻湛虚。她底气不足,即便手执能斩灭一切虚妄的青铜剑,也显得像个怯生生的少年。这样不行,沈芙心想,为了更快地得到喻湛虚的血,她如今也得出手做点什么,譬如捏些真正的祥瑞来为她造势。

就当沈芙心预备让景樱容她们召只龙来转悠一圈撑撑场面时,地上忽然有人站了起来。

那人的脸有些熟悉,沈芙心定睛一看,是前些日子在菜市见过的一位掌柜。她由跪姿转为站姿,涨红着脸,高声道:“我愿追随仙人,重建国家!”

随着这一声高喊,很快有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围簇在喻湛虚三尺之外,无一不是热泪涟涟。这些人中有衣上补丁叠补丁的平民百姓,有富贵人家的女儿,亦有寒冬腊月衣不蔽体的乞丐。她们朝着喻湛虚的方向汇集而去,仿若终于解冻的河流,誓要冲刷走一切污浊与不平。

当然有人躲避,趁乱逃走。可当河流的力量足够大时,这些隐匿在河水中的石子当然不可能成为她们的绊脚石。他们只会被洪流冲刷走,滚到更加阴暗不见光的地方去。

偌大的亲王府中无一处是不用民脂民膏堆积起来的。喻湛虚心如擂鼓,转身踏入王府,愿意随她出征的百姓们几乎将王府的门槛踩破,被亲王搜刮走据为己有的金银玉器又被她们搬了出来,堆在院中,几乎堆成小山。

喻湛虚步伐逐渐轻快起来,直到她搬开府内某座沉甸甸的金蟾,机关拧动,她面前忽然现出一道暗门。

她迟疑一瞬,某种堪称天意的东西将她整个笼罩住,喻湛虚久久站在暗门前,还是伸手推门走了进去。

被藏起来的这间房间十分狭窄,暗门仅能容一人通过。她置身这间阴暗狭小的暗室,举目四望,这里没有钱财,没有人尸,只有一张檀木桌,桌上摆放着一张光可鉴人的青铜镜。

这镜子实在很熟悉。

喻湛虚颤抖着走近它,越走近,呼吸间便越能嗅闻到一股熟悉的金桂香。她几乎是扑倒在镜前,青铜镜边犹带烧干了的蜡痕,斑驳不平,想来是件从墓里出土的古物。然而就在喻湛虚指尖碰触到青铜镜面的那瞬间,那镜面竟然泛起细微的波纹,仿佛由水铺就般,就这样款款吐出了千年之前的一张人面

她痴痴看着镜子,镜中浮现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另一张初现老态,鬓边已生华发的脸。

喻湛虚捉紧了青铜镜,仿佛这样就能透过镜子将镜中人困在怀中,舌间的那两个字几乎要冲出嘴唇,可识海传来的锥心疼痛却只能使她发出无声而徒然的嘶吼。

镜中人的脸消失了,她站了起来,方才在镜前似乎是在卸去脸上用以遮掩面色的敷粉。伶仃瘦弱的手腕垂在那人身体两侧,她身着寝衣,在宫人的伺候下睡入榻中。罗帐掩去了她的面容,不多时,镜中闯入了另一抹深红色的衣裾。

喻湛虚看着那身影跪在榻前,神智如遭雷击。

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回忆如泄洪般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喻湛虚捧着镜子,倒在地上,如同困兽般在地上翻滚。迟来的愧疚魇住了她,可预想中的心魔却迟迟不来,喻湛虚在黑暗中喘息着等了许久,满身灰尘,忽然感觉一股热流涌上下巴。她用袖子擦了擦脸,这才发现是自己在无意识中咬破了下唇,血正顺着嘴唇往下滴落,滴在镜面上。

红血与镜中的红衣混作一团,喻湛虚已经隐约知晓了镜中即将要发生什么,她将镜子死死抵在胸口,狂舞而来的心魔已然整个笼罩在她身上,她在绝望中等待自己堕魔的那一瞬,但比心魔先来的是母皇的呼唤

母皇熟悉的声音在镜中响起。

她说,湛之啊,抬头看看我。

母皇纵使不复从前年轻,不再耳聪目明,可那样长的一柄长剑,她怎可能看不见?喻湛虚从心魔中挣脱,泪眼朦胧地望向镜中的母皇。她老了,鬓生华发,脸色青白,是那些长生丹药带来的恶作用。喻湛虚看着镜中的自己抬头望向母皇,母皇何尝不知晓自己有那么一瞬对她起了杀心?

她在狭小的暗室中哭得喘不过气,狼狈如丧家之犬。镜中的景象变幻,诚实的青铜镜记录下了一切,包括在自己那夜逃走后母皇的反应。

青铜镜中,已然老去的曌云皇帝独守长夜。

喻湛虚走后,她咳嗽着起夜,宫人们听见熟悉的痰咳声,赶忙端来金盆,让这位曌云国的皇帝将积痰吐在盘中。有陪伴她数年的老人为她拭脸,但她轻轻推开了那张温热的帕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含混不清道:“朕老了,但湛之她还年轻。”

这江山基业,在先帝手中时已然开始松动,她苦苦经营数十载,堪称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却始终无法再力挽狂澜,只生怕这江山有朝一日会倾塌在自己的手心,沦为千古之耻辱。陪伴在陛下身边数十年的女官含泪劝她:“陛下,太子殿下天资聪颖,臣看着她长大,实在是个好孩子。”

是啊,湛之是个好孩子。

曌云皇帝长叹一声,因服食丹药而变得昏花的眼中不知何时也含了泪水,她命人道:“将铜镜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