拭去敷粉,那张疲惫的脸骤然浮映在镜中。面色青白颓然的皇帝伸手摸了摸镜子,苦笑道:“可怜湛之年少,便要担上这样沉重的担子。朕又能再继续苟活多久呢?如此靠丹药续命,不过再多撑几年而已,我怎可将这样算不清的烂账就这样丢给她……咳咳!”

女官连忙扶住她干瘦的身躯,将金盆扶在她的脸下。皇帝吐出了一堆青褐色,形似淤泥的秽物,眼瞳渐散,有气无力道:“取丹药来。”

女官想要劝她,她摇摇头,脸上竟然是一片释然:“如今就算是毒物,能强续一日命便是一日吧,我还在一日,湛之她便有娘亲一日,有倚靠一日……”

可那女官望向榻边那柄没有完全入鞘的长剑,心间笼上一层阴影。她看着喻湛虚长大,怎会不知晓她根骨奇佳,已然迈上了修行的旅途?她欲言又止,生怕触怒了皇帝,可帐中的皇帝重新躺下,任人掖好被子,忽然歪头,对着那女官微微一笑。

“她是凤凰,不是家雀,笼子关不住她。如若她真有那本事,便飞吧,飞过天地去……是我将她带来这世上的,我不怨她。”

第157章 “比你娘打的轻多了。”

铜镜脱手, 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镜面反射出冷冷的青光,将喻湛虚惊愕痛苦的脸全然盛揽在这面古青铜镜中,与千年前曌云国最后一代亡国帝王的脸逐渐融合在一起,亲密无间, 无分你我。

喻湛虚体内反噬上一股极强的冲力, 她趴在地上, 几乎动弹不得。迟到千年的愧意将喻湛虚击垮了, 她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千多年前的那道剑光再度压在喻湛虚的脖颈上,她攥紧拳,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连哭泣也没有资格的罪人。

母皇的音容犹在眼前,可自己只知晓母皇耽于丹师描绘出的长生盛景,却不知晓江山的倾颓并非母皇一人所能力挽……在那个长夜,久在病榻缠绵,靠丹药续命的曌云皇帝会想些什么?她年轻时也并非弱质, 喻湛虚还记得自己年幼时, 母皇带自己前往猎场,独自策马挽弓射下了两只鹰隼。

这样的曌云皇帝,她即便年岁渐长, 即便不再康健, 但她会不知晓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曾提剑而来, 有那么一瞬迟疑的杀心吗?

母皇该杀的人是我啊!喻湛虚跪倒在地上,指尖不受控制地攥紧了青铜镜的边缘,镜中的身影已然消失了, 简直像一场绮梦, 她想要再看,再触摸一次母皇的脸, 可手指却只能触摸到冷冰冰的、倒影着自己扭曲脸孔的镜面。

渐渐膨胀的心魔几乎要将肉身撑破。

此刻,她人不人鬼不鬼,连哭嚎都没有了力气,像条见不得光的虫子般扭曲着趴在王府的暗室中,只有身躯正在一寸寸畸变。喻湛虚失去了抵抗的力气,可师尊给的最后一样法器却依旧在顽强地坚守。喻湛虚开始挣扎着摸索周身,想要将师尊亲手放在自己心口的那面小镜取出来,可她摸了好久,却没有找见这样法器的踪迹

是融进血肉之中了么?喻湛虚恍惚中心想,难怪拥有如此神威,分明自己的身体都快要变成比阿修罗更阴暗的生物,可心却勉强仍在跳动,仍是一颗完好的人心,甚至还有余力思考。

绝望之中,喻湛虚指尖挪动,想要去够自己扔在暗室入口的那柄青铜重剑。

就在她抓住剑柄的那一瞬,这间暗室的门忽然再度被人扭转开,门外泄入一丝天光。喻湛虚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产生了瞬间的眩晕,她眯着眼睛望向门外,本以为来人会发出惊恐的尖叫,却不曾想那人只是平静地将门重新关好,跪在地上,将四肢拧得不成人形的喻湛虚扶了起来。

喻湛虚贪恋那人手心的温度,忍不住将脸往她手心靠了靠,闭上了眼睛,音调嘶哑道:“你来做什么?”

“我看不见老师,于是来找,”喻长庚勉强将喻湛虚扶在墙边,想也不想地将新衣上的布条撕了下来,为喻湛虚止血,“老师,你流血了。”

……为什么你要来?喻湛虚胸腔剧烈起伏,她似乎能感知到有尖锐的骨刺正要从那里戳出来,时刻会变成由心魔控制的骇人的怪物。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看见这一幕?喻湛虚艰难地呼吸着,抬起鲜血淋漓的手,将掌心捂在喻长庚的双眸上:“别看我。”

喻长庚果然停下为她包扎的动作,听话地一动不动,像头温驯的小兽。

喻湛虚浑身战栗不已,她想了又想,断断续续道:“……有太阴帮扶,想必此处的日子会好过许多。你往后好好读书,做个好人,不要学你老师那样,莫要为自己留下遗憾。你还小,还有大好前程,你、你好好的活着”

“老师是要走了吗?”

喻湛虚苦笑。走去哪?去阿鼻地狱承受烈焰焚身之苦吗?

“老师,你要回去做神仙了吗?”喻长庚跪在她身边,喻湛虚能感觉到她的睫毛一下一下扫过自己的手心,“我已经知道老师是神仙了,是那位青衣的沈仙子答应带老师走了吗?”

沈芙心。喻湛虚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她痛苦地将头埋起来,自己这一生到底还要愧对多少人?她不敢回答喻长庚的话,喻长庚以为她默认了,一下子将喻湛虚的手拿了下来,用双膝前行,往前挪了两步,试探着将脸贴在喻湛虚冰冷的腰上。

“老师将我买回来,对我很好,老师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娘亲,”喻长庚以为这是升仙前最后的告别,将脸依偎在喻湛虚泛着血腥气的衣裳布料上,静静感知着老师的体温透过布料濡上自己的脸颊,“如若我娘亲知晓,一定会很为我高兴。”

听见娘亲这两个字,喻湛虚忽然浑身卸力,不再抵抗体内不断滋生膨大的心魔,将自己瘫在了地上。

她不知想起什么,两行清泪自眼眶中溢出来,流到下颌,滴在喻长庚的额心。

喻长庚早习惯了喻湛虚的坏脾气,她从未如此亲密地倚靠过老师,已然做好了被她一脚踢开的准备。可是喻湛虚竟然支起了身,将喻长庚更加紧密地拢在了怀里。

“你说得对,”喻湛虚拢着喻长庚瘦小的身躯,喃喃道,“我不能再对不起任何人了。”

说罢,她俯身拾起长剑,将青铜镜小心收好,推开了这间暗室的大门。

当沈芙心她们再度看见喻湛虚时,她一手牵着喻长庚,一手提着她自太阴取来的重剑,近乎蹒跚地从王府中走了出来。

喻长庚有些不知所措,她沉默着将喻长庚抱上了马,将王府自民间搜刮来的财产尽数归还,领着众人离开了此地,去往别处安营扎寨,一路招兵买马,预备与京城的兵士一战。

沈芙心总觉得喻湛虚哪里变了,却说不出来。她看着还是疯疯癫癫的模样,只是有些沉默,也不再露出那种骄纵的神情,好像骤然老了许多岁。

沈芙心认识她三百年,还是头一次见喻湛虚如此,但喻湛虚的心魔仍然盘踞在那里,并未被抹除,沈芙心便不再试探,只当她撞了邪忽然变得像个人了。

她一路历经那样多故事,还是头一次做旁人故事的旁观者。沈芙心一行人一路跟着喻湛虚随军,喻长庚在随军的日子里飞速抽条,开始真正地像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甚至比同龄人要长得更高一些。

这或许是因为喻长庚开始能吃上有油水的食物,又或许是燕丹不忍看这小孩瘦得像只蚱蜢,将一些健体丹的边角料拿去给她吃了,沈芙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也不戳破,只有喻长庚自己时时茫然为何身上的衣裳总是变得一短再短。

事情似乎正在攀上正轨,沈芙心翘首以盼取喻湛虚血的那一日,但比这一日更早到来的是属于自己的生长期,和天边一只隐约可见的鹰隼。

*

对比起幅员辽阔的太阴,箬国不算很大,但地势险峻,不太好行军。

自喻湛虚天降神威,剑杀亲王的那一日起,沈芙心她们便跟着这支多数由女子组成的军队行军。喻湛虚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展露出率兵天赋的那一面,可见虽然脑子不太好使,听不懂人话,自己也不说人话,但至少还是有点好处这是沈芙心的原话。

这支军队越来越壮大,行至离京都还有约莫七百里时,沈芙心开始炼丹。

闻人懿和慎杀她们来来回回状似不经意地看了好几轮,沈凌苍近日开始饥饿,吃下去的戒凡音和天道碎片已经消化了个干净,她开始尽量保存体力,不太动弹,最大的乐趣就是靠在女儿身边看她炼丹。

丹鼎内燃着的火很舒服,沈凌苍惬意地眯起眼睛,看沈芙心将薅来的丹材扔进鼎中。直至沈芙心现出水剑,割破指尖,往里滴了一滴鲜血时,沈凌苍腾地站起身,面色不太好看:“宝宝,你做什么呢?”

沈芙心没打算瞒着娘亲。她将血止住,将视线挪去了远处的兵营,眸中似有沉思。

“我炼这种丹效力不稳,”沈芙心想了想,对娘亲解释道,“我受了箬国女子们的百年香火,如今我回馈回去的只是一滴用以做丹材的血,并不亏损。她们许多人因为贫困饥饿而体质不佳,我只是炼一味令她们身体强健的丹药而已,稍后让喻长庚将药融于溪水中给她们喝下,娘亲不必担忧。”

话虽如此,但沈凌苍心疼。她被天道困滞取血那样多年,到头来只有想吞噬天道的本能与恨意,除此之外别无任何情绪。可女儿指尖破了个口子,流了一滴血,沈凌苍便觉得大事不好,不由脱口而出道:“用娘亲的不行么?”

沈芙心听不得这个,忍不住瞪了眼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