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芙心与姬停从覆满山雪的采薇青丘回到太阴皇宫时, 喻湛虚正在被女侍们催促着去沐浴。
楚天生坐在宫苑中的树影之下饮茶,全然不理喻湛虚在自己身后惊慌失措的抗议。这位奇怪的曌云太子似乎很害怕与她的学生分开,恐慌中,她将她们新为她换上的外氅一扔, 连着上面用以装饰的琅佩玉环全摔在地上, 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当沈芙心回到此处时, 看到的就是这样奇诡的场面。满地摔毁的琳琅无人去捡拾, 方才还好端端的喻湛虚被几位面露难色的女侍围在当中,她挣扎得太厉害,没人能制住她,反倒是她自己将那双沾满箬国旧主鲜血的鞋子甩掉了。
喻湛虚赤着脚踩在碎玉上,面对陌生的宫苑满眼恐慌,仿佛下一瞬就要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沈芙心见她这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刚挽起袖子准备将她掀过去,喻长庚便哒哒地跑了过来, 拦在沈芙心身前哄了喻湛虚几句。喻湛虚这才安静下来, 木着脸被女侍们推走了。
楚天生听着身后她们远去的声音,起身对着沈芙心与姬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她们围着这张小石桌与自己同坐。此时天外飘着小雪, 楚天生拿出一纸契约, 轻轻推向沈芙心:“这是拟好的国契, 二位请看。”
在沈芙心她们带着喻湛虚与楚天生交涉时,姬停正在应付沈凌苍,对她们谈话的内容一无所知, 此时便好奇地将视线挪了过来。
沈芙心拿着那纸契约, 垂眸扫过一遍。
“太阴愿意出手帮扶箬国。我们愿意出资在箬国建设学堂、商行,派一批太阴师者全方面地传授箬国百姓知识, 并与箬国建立友好的贸易往来,在箬国新立的君主还未站稳脚跟之前,出兵去往箬国边境防守,替箬国解决外忧问题。”
楚天生温声说完这些,忽然语声一肃,“但我们有一个条件。所有太阴出资帮扶的学堂、商行不许有哪怕一个男子进来。男子不得入太阴出资的学堂学习,也不许被太阴出资的商行聘请,不许参与太阴之间的任何贸易。如若毁约,我们立刻会从箬国撤走,并连本带利地将我们付出的东西讨要回来。”
喻长庚垂着手,在一旁静静听着。在沈芙心与姬停单独离开的时候,她已经被带去沐浴更衣,生平头一次换上了合身柔软的衣服,穿上了新鞋。打理得体的喻长庚依旧瘦弱,但面上的稚气稍稍退却了些。她们刚开始没留意她,只以为这孩子才堪堪七八岁,但楚天生请了太医来替喻长庚看过,原来她已满十一岁,只是因为营养不良,太过羸弱才会让人错认她的年纪。
沈芙心认可楚天生的做法。毕竟有戒凡音这种惯偷在前,谁也不知晓待到箬国发展起来之后,箬国的那些男人会不会效仿这位已死的伪战神偷取功劳,又将事态拧转回如今这样。
她将纸契推回楚天生那头,颔首道:“待喻湛虚出来后,让她执笔签了。”
不过众人等来等去,都未等到喻湛虚沐浴更衣完出来。喻长庚心细如发,见沈芙心脸上神情开始有细微的不耐,便立刻悄悄拔腿跑向了老师沐浴的那处小殿门前
数墙之隔外,喻湛虚正蹲在女侍们拉开的屏风之内。
自从进到太阴宫殿后,喻湛虚的身躯便时时战栗,但那时有喻长庚陪着她,握着她的手,于是喻湛虚勉强压下了心间的恐惧。可如今学生不在,再度看见似曾相识的金红帐、白玉屏,喻湛虚索性从浴池中跳了出来,湿着长发蜷成了一团。
身上的血污被洗净,可依旧有血气从鼻腔内钻进来。屏风外的女侍们看见她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影子,连忙绕过屏风将她扶了起来,为喻湛虚换上一身准备好的新衣。
按照陛下口谕,她们为喻湛虚换上的衣衫是身大红色的利落红衣,更衣完毕后又劝着她让她在镜前坐下,为她梳头,用冠束好长发。说来也奇怪,待一切打理好时,方才那个蜷在池边、面色苍白的女人竟然变得如金似玉般矜贵起来,风采不输自小作储君培养的楚天生。
喻湛虚坐在镜前,愣愣地任由她们摆弄自己的长发,直到束好发的那一刻,她神思陡然摇撼起来,猛然站起身,险些砸坏了这面铜镜。
怀着满心惶惑,她再度打着赤脚在殿内奔逃。一众女侍实在没了办法,她们个个身长八尺身强体壮,可挽弓射狼的臂力却制不住一个发了疯的喻湛虚,只得命人打开殿门去找救兵。
喻湛虚在殿内旋转,只觉这些华贵的瓷瓶繁复的玉橱都朝自己沉沉压来,逼得她无处可逃。直到她跌跌撞撞跑到一面悬挂着兵器的墙边时,才恍惚着止住了脚步。
墙上悬挂着一柄古朴精美的青铜剑。
如若喻湛虚还有记忆,她就该知道这剑与自己惯用的那种轻薄长剑迥然不同。它呈一种厚重的铜青色,长约七尺,几乎是与人等身的长度。她往先惯常用的是三尺剑,掂在手上轻盈不坠手,挥剑时剑刃几乎能切开长风。
这柄青铜剑显然是用以装饰的,它太长太沉,常人即便能将它攥在手上挥舞起来,也支撑不了太久。更何况使用者纵有空手劈虎的臂力,在应敌时拿着它也不便行动。
但这柄剑令喻湛虚止住了脚步,她站在原处,尝试伸手将它从墙上取下来。
就在此时,喻长庚与楚天生她们纷纷涌进殿内。楚天生见喻湛虚已拿着那柄剑,不由失笑道:“看来这剑与你有缘。”
听见身后有人声,喻湛虚提剑转过身,面露警惕。喻长庚怕她失手用剑伤了自己,楚天生摇头道:“这剑没开刃,是柄用以后辈追思的剑。原剑已然随先帝陪葬,你手中的这柄是由剑师重新打造出来的复刻品。”
喻湛虚紧紧攥着剑柄。这剑实在太长,有一多半都是拖曳在地上的,见楚天生似乎很好说话,没有恶意,喻湛虚立刻恢复本性蹬鼻子上脸,冲着她们扬起脸道:“我要这柄剑。”
楚天生笑了,温声道:“朕可以送给你,但你要用这柄剑做什么?”
喻湛虚犹豫一瞬,继续选择了不说人话这个选项:“我就要。”
楚天生没说话,心中暗自担忧这种人是否能胜任国君的位置。就在电光石火的瞬间,温雅知礼的楚天生骤然发难,在众目睽睽之下攀住了喻湛虚手中的那柄长剑!她用了巧劲,另一只手解下衣带,随手扔了费事的冬季外氅,扔在地上。长约七尺的沉重青铜剑被楚天生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在手中旋了一圈。
她顶着温润的皮囊,大臂的肌肉却随着握剑的姿势鼓胀了起来,她们几乎能透过楚天生的衣料看见她结实的臂膀她对着怔住的喻湛虚笑了笑:“太子殿下,请指教。”
喻湛虚瞥见喻长庚期盼的小脸,不再迟疑,旋身朝着楚天生扑去!
沈芙心抱着臂看这场殿内的打斗。太阴的帝师们将楚天生教养得很好,在凡人中,以楚天生的资质实在难有与她一战之人。但喻湛虚看着苍白潦倒,却也是实打实的仙身,只是意识被封闭,全然不懂运用自己的力量,只能凭借着直觉去夺楚天生手中那柄未开刃的青铜剑。
楚天生见她眸间逐渐露出如剑刃开刃后的冷光,更觉尽兴,不由赞许道:“你母皇当年一定请过很好的帝师为你授课,看步伐便知晓,你没落下当年的功课。”
哪知母皇二字一出,喻湛虚脸上忽然露出一瞬怔愣,停住脚步。
她迟疑道:“……我母皇?”
“是啊,你母皇,”楚天生见她停下来,有些意犹未尽,“她一定待你极好,才将你宠惯成如今这幅样子。”
喻湛虚面色苍白,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鬓边,那里空空荡荡,除了绾好的无数青丝,什么也没有。
沈芙心意识到这瞬间喻湛虚身上的变化,收起方才懒散的样子,聚精会神地盯紧了她。可是喻湛虚什么都没做,那一瞬失意似乎只是所有人的错觉。她只是颓然地将手放下,将围观的众人仔细看过一遍,而后拧腰旋步,朝着楚天生手中的青铜剑夺去!
楚天生没能敌过她,手中长剑脱手,被喻湛虚牢牢攥在了手心。
“我想要这柄剑,”她喘息着抬眸望向楚天生,“我想用它扫平一切阻拦在我眼前的东西。”
楚天生看了她一眼,微笑起来:“那朕就先祝你得偿所愿了。”
*
在回箬国的路途中,李剑台帮喻湛虚将剑开了刃。
她本是神铁化形的铁婴,虽然如今已修出人身,但仍有掌控铸就天下兵器的能力。即便往先在青帝灵山时喻湛虚对李剑台不屑一顾,在沈芙心重生苏醒那日还在门前踹过她一脚,但李剑台本性良善,决意不与陷入心魔发疯的前师姐计较。
她不计前嫌地用指缝在剑刃上一抹,那剑刃便显出了凌厉异常的寒光。
“喻师姐,给你,”李剑台将这柄七尺青铜剑交予喻湛虚,“好好拿着。”
喻湛虚在太阴宫苑中与楚天生签过契约,不出三刻,濯刃率领的军队便自太阴出发,直奔箬国边境,依照约定防备周边诸国的趁乱入侵。喻湛虚的手被喻长庚紧紧牵着,她牵得太用力,全然不知自己的掌心也留下了老师指腹残留的红印泥。
那似乎是一枚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胎记。
喻湛虚站在云层之中,她一手紧握着喻长庚的手,一手攥着长剑,竟然奇异地不再发抖,不再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