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成丹,又絮絮地说起大比,当年他不过初入玄光境,听的还是别人的故事,如今自己也已是入得此位了。这自然觉得骄傲,但若是和身边那人相比,仿佛又有些不足。
张衍记得齐云天三言两语说起过当年挑战世家十大弟子首座的经过,那时只觉得精彩,现在自己于十峰之间辗转一圈,又觉得惊险。这个人也并非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他有如今的地位,也是靠着自己的实力一步步登上顶峰的。
帘子外的鱼姬还在娇声唱着调子缓慢的小曲,张衍与宁冲玄又敬过一杯酒,听着那歌声盈盈在耳边,不觉凝神一听:“朝来提笔写相思,只恐入暮云雨迟。相见不识相别恨,未至情深情不知。”
仙家曲调里,本来甚少有这等男欢女爱的词句,但听闻孙真人素来是个喜欢寻欢作乐的,倒也不足为奇。他听着,心头少有的一动,浮上一股莫名的心绪,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月斜楼上珠光满溢,外面的浪涛在月下起落,这本就该是一个举杯对月的夜晚,那些纷扰与琐屑,都可以暂且一放。
张衍夹过一筷子河鲜,借着这个举动侧头转向齐云天的方向。齐云天一直微笑着听他们诉说那些修行中的大事小事,也偶尔挑起话题,话语不多不少,刚好够融得进这场小宴中。可张衍却只觉得疏离。
他看了眼齐云天的侧脸,这个人从来是一副端庄仪态,此刻坐于案桌前,眉目被润泽的珠光照得愈发温文尔雅。此时孙至言于上座说笑,齐云天仿佛抬头专注听着,可那目光却并没有落在实处,反而有种黯淡。张衍看罢这一眼,觉得这一眼有些匆促,可要再看,仿佛又不合时宜。
“这调子都唱老了,也该琢磨点新的曲儿了。”孙至言听着鱼姬的歌声,啧啧嘴,转头看向宁冲玄,“爱徒以为呢?”
宁冲玄放下玉箸,虽然不懂,但还是正色:“恩师说的是。”
孙至言长叹一声,以手掩面。
齐云天见状,笑着替他解围:“若说音律,还是要洛师弟最为精通,改日弟子问洛师弟要了琴谱,来给师叔解闷可好?”
“洛清羽那小子么……唔,那小子还不错,可惜他师父,哼。”孙至言皱了皱鼻子。
张衍自觉这话题没有太多能插嘴的地方,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又伸出筷子,便见齐云天把那道蜜酿梭子蟹端到自己面前。这道菜他方才尝过一点,觉得尚可,倒多吃了两口,不曾想齐云天与旁人说话,却还注意到了这些。
他的目光与齐云天在中途撞上,后者衔着笑意,随即便错开了眼。
张衍望着齐云天,不觉道:“音律的话,我记得齐师兄仿佛也是会笛子的。”
殿内毫无防备地一静,那寂静像是闪着寒光的刀,不知架在了谁的脖颈上。
宁冲玄尚未意识到什么,神色不变;孙至言扬了扬眉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而齐云天却是一震,脸色变了一瞬,哪怕再怎么勉强用微笑粉饰,脸色也再无血色。张衍清楚地看见那只落在玉盘上的手一下子变得僵硬,心中陡然生疑。
“这我倒是不知。”宁冲玄只顺着张衍的话说下去。
“你不知道那是正常的。”孙至言拍着膝盖一笑,大有深意地看着张衍,“你齐师兄当年确实祭炼过一根笛子做斗法的法宝,唤作秋水笛,端的是一件杀伐斗法用的好宝贝。可惜威力太大,当年上手试过一次之后他便收之罕用了。我也不过只见过一回,你小子居然也知道,可见你齐师兄待你是不藏私的。”
这次轮到张衍一怔。
他下意识看向齐云天,对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脸色是显而易见的苍白。
“我……”张衍顿了顿,他本想说自己并不知道什么秋水笛,刚才只是下意识地随口一言,可是看着齐云天的反应,又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仿佛曾几何时,他真的曾见过横笛而吹的齐云天……可他的记忆里分明没有这段印象。
“一些旧日传闻,张师弟居然还记得,倒叫为兄惭愧。”齐云天的脸色发白,却还是平稳地维持着唇角的弧度,张衍听得出来他话语中那一点生涩,也看出了他手指的颤抖,“可惜秋水笛我已多年不用,没法给师弟一观。”
张衍忽地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并没有逼迫齐云天的意思,可是他却从齐云天的目光里读出了一种类似走投无路的情绪。齐云天还是第一次这样显而易见地不肯看他,一直以来他给张衍的印象就像是一潭无波的水,深沉而又波澜不惊,可是现在这池平静被打破了,露出了水下的礁石,如同被撕开了陈年的疤。
他伸出手,及时替齐云天稳住那个摇摇欲坠的盘子:“我确实是道听途说,大师兄别见怪。”
齐云天仍是微笑着,起身时张衍看到他拢于袖中的手几乎是用力地攥紧成拳。他向着孙至言稽首,缓缓道:“孙师叔,如今苏门覆灭,门中还有几件要紧事情,弟子需前去处理。今日恐得先行一步。”
孙至言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似有些遗憾:“罢了,也不勉强。你有事在身,且去吧。”
“多谢师叔。”齐云天又是一拜,随即向着宁冲玄与张衍一点头,“为兄失礼了。”说罢便离席而去。
张衍本想起身送他一程,注视着那背影,却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场小宴上齐云天一切的反常皆是因为不安,仿佛正是因为与自己同坐一桌的缘故。
“恩师,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只能换掌门老师来了。”
第七十五章
七十五
被设下了禁制的天一殿透不进一点光亮,黑暗如潮水般淹没了这片空阔的殿宇,内里的一切都仿佛失去了颜色,荒芜,深沉,容易让人想到看不到尽头的无边长夜。在这样一片长夜里,胸膛里心跳的声音渐渐衰弱,最后只余下淡漠的呼吸声。
一袭青衣委顿在地,狼狈而疲倦,仿佛始终缺乏站起来的一点力气。
齐云天几乎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天一殿的,在他最后的印象里,只剩下本能地逃避,只觉得去到哪里都好,只要能够远远地离开那片灯火通明就好。
侧脸贴着冰凉的砖石,枕在臂弯间,是一个疲惫至极的姿态。他于黑暗中无声地睁开眼,目光有些空洞。渐渐地,赖以生存的理智与清醒终于里身体里复苏,他到底还是撑着地面直起身,不允许自己这样失仪。
“你在害怕什么?”
轻巧的童音在黑暗中响起,鲜红的长裙铺展在地,如同夜里开出的花。女童在他的面前坐下身,抱着膝盖抬起头。
齐云天看着那张苍白小巧的脸,不置一词。
女童歪着头看着他:“你是在怕他想起来吗?”
年轻的玄水真宫主人终是站起身,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话语冷涩:“你说过,出了‘花水月’,他会忘记全部的。”
“你不希望他想起来吗?”女童扭过头,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如果他能记得,对你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齐云天站住脚步:“没有这个必要。”
女童一愣,显然是被那话语中锋利的果决惊住:“你是要……”
“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齐云天的声音平静得生寒,“让他完全忘记的办法,还请前辈教我。”
“……可笑。”女童望着他,“你这是在舍本逐末。”
“他若不记得,我与他犹有同门之谊,兄友弟恭,来日……来日道途漫长,长生路远,如此,已是大幸。”齐云天一步步登上高台,这样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背影挺拔却也萧索,“若他想起来了……”
“若他想起来了,你要怎地?”女童追问。
齐云天抬起头望着天一殿内色彩古旧的横梁,四面漆黑,他的目光一并是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