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也喜欢你,等他想起来了,你们还能走得更近?”女童的声音极轻,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迷蒙得像是雾气。
齐云天微微怔了怔,仿佛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良久,微不可见地缓缓一笑。
女童拎着裙摆踩过一地昏沉,轻快地一步步跳上台阶,牵住他的衣袖:“你看,你光是想想都觉得很开心。等真到了那一日,你会更开心的。不要说什么让他不再想起来这样的话了,因缘这种东西……来之不易,你应该珍惜。”她牵着他的袖子摇了摇,“你为什么总觉得他会不喜欢你?你对他好,他总会想明白的。”
她这个样子显得有些孩子气,带着理直气壮的天真与固执。齐云天低头看着她,想起齐梦娇拜在自己门下时,仿佛也就是这样的年纪,提着裙摆跑过长长的回廊,找遍整个玄水真宫来向自己请安。
“因缘么?”齐云天望着那双因为认真而睁得有些大的眼睛,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与他的因缘太过浅薄。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许多事情才从来不会去想。”
真灵的眼睛里有一种悲悯仓促地一闪而过:“越是浅薄,就越要知道去把握。对他而言……什么都忘了,也许确实是一件好事。”她想了想,最后还是轻声补充了一句,“对你也是一样。”
她说得仿佛两相矛盾,齐云天却已经习惯了她话语里的古怪,弯下身,抚了抚她发顶:“多谢。”
范长青抱着大大小小一摞卷宗,遥遥望着天一殿前的禁制正有些发愁,却也不敢走近大比结束,于旁人来说是尘埃落定,但于他们这些门中领有要职的弟子而言,却正是忙碌的时候。齐云天退位,世家的霍轩补了首座之缺,再加上宁冲玄与张衍也入得十大弟子,一桩桩传柄移籍,皆需要好好处置。
他听闻齐云天赴孙真人的宴会已归,便赶紧带上那些需要这位大师兄拿主意的事情来了。诚然,齐云天虽已不是十大弟子首座,却仍是三代辈大师兄,说话的分量不是旁人可以比拟的。
谁知他刚到玄水真宫,便被齐梦娇告知,齐云天归来便径直入了天一殿,设下禁制不见外客。
范长青自然知道天一殿是齐云天素日闭关的地方,便是自己这等亲信,也只能隔着那片竹林相候。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来回踱步,心中又忍不住琢磨齐师兄去赴的乃是孙真人的宴会,那想必宁冲玄与张衍也是在的,这么一说,与其说齐师兄是给孙真人面子,倒不如说是对那两位师弟的看重。再想想此次大比结果,莫非齐师兄心中存的是一碗水端平的心思?如此说来倒确有几分道理,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竟能做到两全其美,实在是手腕了得。
他在心中暗暗称赞了一番,忽感觉身后灵机一荡,回头便见齐云天伫立在青石小道的尽头。
“……大师兄。”范长青赶紧收敛了八卦的心思,郑重行礼。
齐云天换下了那身出席大比的郑重行头,仍是一惯的青衣散发,不紧不慢自林间小道走来:“范师弟不必多礼。我于孙师叔宴席归来,忽有所感,不觉闭关了两日,倒教师弟久候了。”
范长青连道不敢,随着齐云天来到林中坐落于水池边的凉亭里,将那些卷宗一一呈上:“如今十大弟子首座由那世家的霍轩接任,按照一贯礼数,当是要召集其余九个弟子,由洞天真人宣读金册,他人行尊拜之礼,以示郑重。只是……”
齐云天展开最上面一轴卷宗,上面字迹瘦削而遒劲,言辞得体,原是霍轩的请表。他一目十行地看罢,不觉一笑,淡淡道:“霍师弟所言不无道理。这等繁文缛节不过是虚礼,也该免了,择日我与他交托印信即可。”
范长青点头称是:“只是开了此例,往后首座之位更替之礼恐都要省了。大师兄以为,霍轩此举是何用意?”
“他未必是动了什么心思,只是如今形势比人强,顺势而为罢了。”齐云天合上请表搁至一旁,“世家如今被接连打压,他入赘陈氏,处境自有自己的难处。能懂得以退为进,这位霍师弟想来胸中也别有一番沟壑。”
正说着,旁边水池里忽地跃起一尾文鳐鱼,口吐一颗蜡丸,随即又潜入水里。
齐云天抬手接住,手指略微使力,捏碎那一层薄蜡,取出其中的纸条,看过一眼后目光微动,多了些似笑非笑地意味。
范长青心头一跳,便知道齐云天这是皮笑肉不笑。
“霍师弟已入元婴境,门中又添一位真人,着实可喜可贺。”齐云天抬手抚过霍轩的请表,笑意端然,“论实力,霍师弟这个首座也可服众了。”
范长青一惊,便知霍轩此时成婴,定是世家有所图谋之举,但齐云天如是说,想必是已有对付的法子,心中也就安定了下来。
“说来,按规矩,十大弟子在门中当有司职,如今人选更替,却不知是如何安排的?”齐云天翻了翻余下几分卷宗,突然问道。
范长青自然知道齐云天想问的是什么,立刻恭敬地答了:“宁师弟的司职之位要请过孙真人的意思,还未定下;张师弟因是周掌院门下,故排在了丹鼎院。”
“丹鼎院。”齐云天淡淡重复了一句,“倒是屈才了。”
范长青闻弦歌而知雅意:“这自然只是暂定,一切还得由大师兄来拿个主意。”
齐云天笑了笑:“此事我自有主张。只是眼下得有劳范师弟辛苦一趟,替为兄送一份贺礼去霍师弟那里了。”他随手敲了敲白玉栏杆,唤来一只逐雨虾,“去叫梦娇过来。”
第七十六章
七十六
齐梦娇来到凉亭时,齐云天已搁下笔,淡淡吹干最后一笔未干的墨迹。她于亭前驻足,轻声道:“拜见恩师。”
齐云天将一方玉印在印泥里压过,盖在法旨末处,“端贞明德”四个字方正工整。上明院虽名义上归孟真人所辖,但用印之权实则掌在齐云天手中。因着齐云天身份特殊,九院之中,这一方印的分量也来得非同小可。
“你替为师往昭幽天池去一趟。”齐云天阖上法旨,望向自己的弟子,神色和蔼,“转告三件事于你张师叔。”
齐梦娇恭敬地应了,并不多言,只等齐云天吩咐。
“你张师叔丹成一品,想来壳关远比旁人更难突破,你携此物去,便说是我将此宝借于他二十四年,望他早日破关而出。”齐云天端坐于亭中,望着一池清波无澜,缓缓道。旁边自有几只逐雨虾艰难地驮着个玉匣来到齐梦娇面前。
“……这莫非是那‘金尘炉’?”齐梦娇双手捧过玉匣,掂量了一番,“想来张师叔正需此物,恩师有心了。”
齐云天微微笑了笑,他素来嘉许她的聪敏:“光有此物倒也还不算圆满,若再佐以‘素岚纱’研磨真砂,方有事半功倍之效。”
齐梦娇不觉沉吟:“‘素岚纱’一物听闻乃是霍师叔之物,恩师的意思是……”
“为师自有法子让你霍师叔给他送去,此事暂且不表。”齐云天垂眸思忖片刻,“你只需告知你张师叔,世家的霍轩元婴已成,他自然知晓其中利害。”
齐梦娇甫一听见这个消息,也颇为震动,当下几个念头转过去,不觉皱眉:“恩师……这恐怕是针对我师徒一脉而来,该如何应对?”
齐云天闻言一笑,挥手将桌上法旨飞入她手:“这便是那应对。十大弟子在门中俱有一方司职,传我法旨与你张师叔,说一应已安排妥当。”他见齐梦娇面露好奇之色,也不见怪,“想看便看吧。”
齐梦娇眨了眨眼,揭开一看,目光却不由一变。
“如何?”齐云天仍是那副淡然温文的神色,随手弹出一滴暗蕴灵机的水滴,看着池中白鲤争先恐后地跃起抢食。
齐梦娇自然知道齐云天这一问并非是要与自己商榷,而是想考察自己从这样一道法旨中看出多少玄机。她沉思片刻,斟酌着对答:“如今下院世家猖狂,恩师命张师叔接管下院,又领跃天阁掌阁之位,可见有重整门风之意。再者,张师叔因并非洞天门下出身,一直被人诟病根基浅薄,若能执掌下院,那便是一方人脉所起之处,日积月累,也不逊色于旁的洞天门下。还有便是……”
齐云天转过头来,笑着示意她但说无妨:“便是什么?”
齐梦娇抿嘴笑了她自小在齐云天身边长大,不似周宣那般总被礼数拘着,也更乐得与他说笑:“弟子总觉得,恩师待张师叔极好。这等差事看似得罪世家,但收获的好处可要多得多,可见是个美差,之前却也未见恩师把这份恩典给过谁。”她收起法旨与金尘炉,却又因为想到了什么,笑容微微一顿,“只是,弟子斗胆一问,恩师此举,可是因为对当年之事……”
“当年之事,为师确实愧疚。”齐云天似乎并不意外自己的弟子会有此一问,“若非为师一时失察,修为不济,岂会连累无辜人性命?但说到底,也只是愧疚。”
齐梦娇眼中似有叹息之意,最后还是颔首道:“恩师的意思弟子明白了,那等事情弟子以后自不会再提,也免得昭幽天池的张师叔误会。弟子这便往走上一遭,恩师可还有什么话要弟子转告张师叔吗?”
齐云天神色柔和了些,仿佛是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一笑:“你张师叔行事自有分寸,无需为师如何嘱咐。去吧。”
齐梦娇领命退下,齐云天倒也并不急着离开凉亭。他拂袖收了笔砚,不多时,就感觉到一股气机落于玄水真宫外。待得逐雨虾将奉上两盏茶,便有一名鲤鱼童子领着霍轩一路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