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至言靠在楼阁正殿里的软榻间,嘱咐着一干鱼姬布置了一番后,便屏退了她们。下座的齐云天面色端然不动,唇角含笑,持着茶盏,任凭那些衣香鬓影从自己身边经过。
“云天,”孙至言稍微坐起来些,“你瞧着如何?”
齐云天抬眼环视一圈这殿中布置,得体地笑了:“孙师叔的眼光素来独到,这水帘珠灯,蜡照半笼之景确实别致。”
孙至言点点头,当下恨不得再往殿上贴一个连理的喜字。
齐云天无声地叹了口气,抿了口茶,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入喉,勉强让一颗跳得不那么自然的心暂且平静下来。此时楼外浪涛似被遁光惊起,他不用抬头,也能从气机感觉到是张衍同宁冲玄到了。
端着茶盏的手指不易察觉收紧了些,但随即又变得从容。他放下茶盏,看向那两个比肩而来的身影,温和一笑:“二位师弟来了,快请入座。”
因是替他们二人入得十大弟子之位的恭贺之宴,于礼当是孙真人上座主持,自己下首相陪,张衍与宁冲玄同坐一桌。齐云天起身相迎,刚要安排他二人入座,高处孙至言便是朗声一笑:“今日小聚,不拘那些子虚礼。来,冲玄,到为师这边来。云天,张衍便交给你招待了。”
“……”
宁冲玄一贯谨遵师命,当下便被孙至言招了过去,独剩下齐云天与张衍面面相觑了一瞬。
齐云天率先垂了目光,恰如其分地微笑起来:“也好,原也不拘那些规矩。张师弟请。”
“不敢,齐师兄先请。”张衍正色道。
齐云天便也就顺着这话入席,张衍在他近旁坐了。孙至言于上座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觉得很是欣慰,内心更平添了几分成就感,当下拍了拍手,便有美人捧来仙酿美味,金盅玉盏,更有鱼姬隐于帘后奏起婉转清音。
张衍就在近处,齐云天必须得极小心地按捺自己的气机,以免再生出先前飞舟船舱里那等事来。当时不过他二人独处,发生了什么,言辞模糊一番总能掩饰过去。但若是在孙至言面前露了什么破绽……坐忘莲一事恐怕就瞒不住了。他心中飞快地思量着,面上的笑意却分毫未改,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接过两句孙真人的话头开宴。
“孙师叔所言甚是,”齐云天微笑间有种不动如山的从容,眸色在这样明亮的珠光里依旧有种墨未化开的深沉,“两位师弟此番入得十大弟子之位,乃是我师徒一脉的大幸。说到底,还是师叔慧眼识英才。”
孙至言嚼吧了一下这句话,只觉得这孩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心中有些恨铁不成钢。但随即他又觉得,正是因为小辈不懂事,才需他们这些做长辈多花点心思去提点,当下也就不计较,端起面前的酒盏,便招呼余下三人共饮一杯。
齐云天目光落在方才被鱼姬斟满的酒盏上他这位孙师叔,嬉笑无方惯了,从来不讲究什么规矩礼数,更时常有些玩世不恭之举。诚然,这是长辈关照自己的一份心意……齐云天心中苦笑,还是端起酒盏,一点气机暗中拦在杯口,让清冽的酒水无法流出,长袖在面前一挡,仰头做了个一饮而尽的姿态。
待得放下杯盏时,杯中酒水已被他尽数收入袖中。
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说起来,张衍。”孙至言饮罢一杯,决定挑软柿子开刀,“听云天说,你此番与他苏奕鸿斗阵,端的是又威风又精彩,来来来,说来听听。”
张衍转头看了眼齐云天,随即笑道:“那是大师兄谬赞了。”
孙至言一挥手:“你大师兄素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你必是有过人之处,他才会那么夸奖于你。”
宁冲玄跟着点了点头。
齐云天心中真是莫可奈何,但他总归不能叫张衍看出破绽来,当下微微一笑:“张师弟丹成一品,有此一鸣惊人之日本就是情理之中。”
他知道越是这样的时候,越需要坦然,转而看向张衍时,目光平静,像是在叙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瞧瞧,张衍,还不敬你大师兄一杯?”孙至言唯恐天下不乱。
有鱼姬娉娉婷婷地执着玉壶上来,替二人杯中先后斟满,又悄然无声地退了下去。宁冲玄看了看孙至言,又看了看齐云天与张衍,决定继续保持沉默。
酒香一荡漾开,齐云天便知这是孙至言素来最喜欢的神仙饮,这等仙家酒酿滋味极浓,一时间也辨不出其中是否藏了什么端倪。似刚才那般,自己还能动些手脚逃掉一杯酒,而眼下这一杯……
他看着张衍从善如流地端起酒盏,也知道孙真人在高处注视着这一出,虽然笑得和缓,但心中依旧难免矛盾。他看着张衍向他举杯后一饮而尽,终究还是伸出有些僵硬的手去端起杯盏。
然而一幅漆黑的衣袖却在中途拦了拦他的手,齐云天一怔,看着张衍端起他面前的那一杯酒。而张衍只是转头向着孙真人一笑:“大师兄喜茶不喜酒,还请真人为大师兄换盏茶水,这一杯便由弟子代劳了。”
孙至言似没料到还有这种发展,眨了眨眼,随即又觉得便是如此方才有趣,横竖自己早就有所布置,无需在意这等细枝末节,不由笑出声:“你倒是体谅你大师兄,不枉你大师兄那么……称赞于你。去换盏茶来。”最后一句是向着外间侍候的鱼姬吩咐的。
他到底还是注意了些许分寸,没把话挑得太过直白。
这等事情,还是要年轻人自己去细细领会,方能体会其间缠绵悱恻的曼妙啊。
“多谢师叔。”齐云天看着重新端上的那一杯清茶,只一闻便知没有什么蹊跷,心下稍安,端起茶盏,向着张衍一笑,“也多谢张师弟。”
张衍倒是笑得漫不经心:“师兄哪里话?若无师兄,岂有张衍今日?”
齐云天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以茶代酒一敬,压着口中那一点干涩,轻声开口:“为兄便在此祝张师弟早日破得窍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借师兄吉言。”张衍笑了笑,饮尽杯中酒,亮出杯底。
齐云天略微阖上眼,尝了一口微苦的茶,觉得好笑,却又觉得唏嘘。
原来这才是煎熬的开始,往后的那么多年,光是想想都觉得浑浑噩噩看不见尽头。也好,也罢,说到底是他自作自受。
第七十四章
七十四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一道道珍馐各有独到滋味。闲谈间暮色渐暗,月斜楼外潮声四起,一曲清歌婉转到了末处,柔软的尾音便被水浪声盖了过去。
孙至言哼着不着调的曲,一边听着底下小辈们说着外出游历时的一些琐屑,一边煞有介事地感叹着岁月催人老。堂下这三个晚辈,俱是年纪轻轻便已丹成上品,相互可说道的便也多些,气氛也比起初缓和不少。
他余光瞥着张衍还肯和齐云天多说两句,越发觉得有戏。
正逢宁冲玄问起张衍那玄黄大手的神通,张衍便与他说了自己曾相助清羽门掌门洞天的一番奇遇。孙至言细细听来,心中对张衍的评价不觉又拔高了一个档次,只觉得齐云天对张衍如此中意不是没有道理的。
孙至言琢磨着,待得再喝上两杯,自己便可以借醉离席,再把自家徒儿一并带走,留下两个年轻人好生相处,总能相互说些体己话。
张衍饮罢一杯“神仙饮”,倒是极喜欢这酒的甘冽,与宁冲玄谈笑间不动声色地暗看一眼齐云天,又将目光移开了。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依稀能从齐云天身上感觉到一种有别于往日的慎重。
这感觉从小宴开始前便有了,孙真人叫他敬上这位大师兄一杯时,他便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一种艰难的挣扎。因为隔得近,那张脸上血色渐退的苍白虽不明显,但还是教他看了出来。张衍不知道齐云天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那感觉简直像是……与自己坐在一起便如临大敌。
不,不,便真是对敌,这位大师兄也未必会有这等小心翼翼,所以,究竟是因为什么?
张衍想起许久以前齐云天携范长青来自己府上做客的时候,齐云天仿佛也是不胜酒力。方才正是念及此,他才索性卖了对方一个人情,代饮了一杯,请孙真人换过茶来。
但他仍是不清楚,齐云天防备着的是什么,忌惮而压抑着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