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已久的大门匾额高悬,“镜花水月”四个大字妖冶到惊心动魄。朱门向两侧分开的那一刻,巨大的镜面照出大千世界,伏身在宝镜上的女人红裙黑发,像是不老的壁画,于万种风情间抱朴守拙。

“你来了。”

女人轻声开口,口吻如重逢。

只是一个闭眼的瞬间,背后传来大门合拢的声音,再睁眼,眼前已是一条曲折老旧的回廊。张衍茫然地顺着这条回廊向前走去,廊外雨声淅沥,风中送来梨花清浅的香气。

回廊的尽头是一条青石小路,小路的尽头又是梨花满树。

有人青衣楚楚,丝带束发,立于这片纷扬雪白之间,像是已等候了许久许久。

张衍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重复一个早已经历过千百次的梦境,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到过这里,走过这条回廊,闻过这片花香,却没有一次认出过这个只存在于梦里的人。他一次次地走近,这个人一次次地消散,他们永远在拥抱到彼此之前失之交臂。

然后重蹈覆辙。

张衍屏着呼吸,静静地望着那个背影,此间光阴凝定,多少岁月无声。

他忐忑于这场梦境的结束,不愿上前,可是他却无法不走向那个人。

那个人回身与他对视,目光明澈,笑意安然,似乎带着某种温存的期许,又不曾有丝毫不耐。

“我见过你……”张衍终于开口,“我记得你。”

我记得的,一定记得的,让我想起来,让我想起来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微微笑着,向他伸了出手:“那就……记起来吧。”

张衍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指,于是那个清瘦的身影乍然间散作纷乱的梨花扑入他的怀抱,填补那空洞的胸膛。

他在那一瞬间恍然大悟自己将再无法涉足这片“过去”的梦境,因为某种名为“记忆”的东西正在归来。

第634章

【张齐】秋水共长天【634】

六百三十四

意识猛然倒灌回身体,张衍自睡梦中睁眼,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漫天的雨声。

他躺倒在冷硬的法榻上,法袍之下尽是冷汗,渡真殿高悬的横椽一道并着一道,藏在暗处的阴影里,仿佛蒙着经年累月的灰。

某种稀薄的玄光雾一般地弥散着,什么也照不亮,唯独落在身上的感觉微凉。

张衍怔怔地望着那些古老的雕纹,回想着刚才做过的梦。有什么东西践踏着记忆,狂奔过漫长的岁月与他重逢。

他想起来了,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可又那么分明,历久弥新。

在海眼魔穴修行的日子里,曾有人假借齐云天的皮囊诱他落入了一处小界,其实他一早就知道那是假象,却还是跟上去想要确定齐云天的安危。

那是一处牵动七情六欲的小界,连修为都被居高临下地压制。一开始什么都俱是荒芜晦暗的,渐渐地才下起雨来。他循着这场雨一路往前,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待他极是客气的三代辈大弟子。齐云天一身青衣略显寡淡,长发半散半束,回头与他对望时笑意宁静而安然,然后在他的掌心画出莲花的图案。

小界之中尽是穷凶极恶之物,却尽数败落在北冥真水下,他甚至清楚地记起那是一只大妖九婴,每一颗头颅都巨大狰狞。齐云天横笛而吹,令千涛万浪都俯首称臣,然而后继乏力之下终究有所疏忽。于是他携着剑光迎上,一气十六剑尽数劈下,生生斩落那颗趁乱而起的头颅。他们在一片腥风血雨中对视,忽然间心明如洗。

他抱着力竭昏迷的齐云天走过千千万万纷扰的假象,像是长途跋涉,又像是原地踱步。苍白的月色照亮怀里那张斯文安静的脸,这个人睡着时,眼睫在眼底投下淡淡的影。他在水边安歇,齐云天醒来后与他专注地商讨此间异像,最后,他听得自己的声音郑重响起,他说

“我自当护得师兄周全。”

于是什么都安静了,心也安静了。这个地方只有他们,而他们只有彼此。

还有那截束发的布带……是他从衣袖上撕下了一段,供那个人随手绑住在斗法中披散的长发。

还有,还有那铺满梨花的青石小路……外间是凛冽的风雪咄咄逼来,面前是齐云天的身影青衣楚楚。可他清楚地明白那是假象,真正的齐云天还在水中布法,把生死安危托付于他,没有什么能阻碍他的脚步。

青影化作飞花四散,有人在风中轻声嘲笑:“好决心,好气魄。小郎君只道一己之力便可求长生大道,破世间万法,却忘了大道之上,犹有天意高悬。你今日自斩因缘,他日必有恶果来报,还盼郎君那时可别悔不当初!”

他还想起那个声音了,声音的主人既是将他们关在此地的孩子,也是高台上那个嫁衣染血的女人。

他睡着了,又像是入梦了,梦里仿佛齐云天抱住了他,说着不会让他死去的话。

然后呢?然后他在浑浑噩噩间被一片水蛊惑了,那样亲密到想融为一体的冲动,教人恨不得竭尽全力地去拥抱。

于是他也真的抱住了,还尝到了拆吞入腹时的血。侧颈的皮肉那样柔软薄弱,一口咬下,便是深刻的齿印。

多年之后,张衍终于再次看清了那张初次亲吻过的脸,第一次心动过的人。他置身于记忆的浪潮里,看着往事水落石出。

原来没有那么多的雨恨云愁,一切的因缘际会其实早已写定。

并不因为“张衍”这个名字,也不因为缺乏来日的棋子,只是为了那个瞬间,一个修为远不及自己的年轻人鲁莽又张狂地上前,伸手拉他走出了孤身一人的血色。

可自己却忘记了……怎么可以忘记了!

记忆清晰的同时疼痛也在复苏,身体像是肢解过后又被强行拼接,关节僵硬到陌生。张衍听着那滂沱的雨声忽然挣扎着坐起,破开重重禁制,跌跌撞撞奔向殿外。

久远的记忆逐渐归位,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又重新在识海里张牙舞爪……熟悉的青衣满是血污,苍白的脸上了无生气,黑暗埋葬了他们,然后大火点燃鲜血,烧出翻天覆地的暴怒。

渡真殿从来没有这样空旷而宽阔过,偏偏每跑一步都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网勒着手脚与咽喉。力道身躯坚不可摧,但疼痛仍在,可张衍却对此无知无觉,只大袖挥开一切阻碍自己的符文玄光,想要离开这片昏沉压抑的殿宇。

他必须得找到齐云天……自己已经昏迷了多久,又是如何回到溟沧的?他记得自己亲眼看见齐云天的尸身被周雍丢入黑暗,可识海里分明还残留着那个人沉静的话语,那个人匍匐在血泊中,却不顾一切地向他伸出手来。

又一重禁制罗网般铺盖而落,张衍径直撑开法相,正面撼上,将其撞得粉碎。他踏过高高的门槛,忽然迎面撞上一人,殿外大雨下得天地相连,龙渊大泽的浪潮声与滚滚雷声混做一处。

“孟真人!”张衍一眼认出来人,甚至顾不得礼数与客套,一把抓住了对方手臂,“大师兄呢?”

正德洞天的主人怔怔地看着他,并未指出他的失礼:“你醒了。”

“大师兄呢?他可一并回来了?”张衍急于求证。

“……云天么?”孟真人略一失神,随即转头看向那苍青色的雨幕,声音似有些飘忽,“他回来了……他在,小寒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