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什么都看不见,齐云天仍是微微抬头:“多谢师祖成全。”

“不,没有人成全你,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秦掌门话语淡然,全无波澜,“你成全了自己的一片痴心,也成全了自己的一方之任。世间最难的便是两全其美,你却两面俱到,既保下了张衍,又解了山门之危,着实是思虑周全,情深意重。情深意重啊……”

齐云天垂下眼帘,忽然失了言语。

秦掌门转过身来:“山门对你的千载栽培,半生苦功,便是为了让你做一个情深意重之人吗?”

青年瞳仁猛地一颤,无言以答,只能闭眼叩首,以额贴地。

“不错,大劫当前,为了山门,人人皆可赴死,没有谁死不得,但却要死得其所。”秦掌门声音并不如何严厉,一字一句却鞭打着那伏下去的脊梁,“你扪心自问,你今日以一己之身揽下全责,心中装的究竟是溟沧,还是那张衍?你身是溟沧上极殿副殿主,下一任山门执掌,在你心中,本不该有什么能和山门道统相提并论。从你想在张衍与山门之间两全其美开始,你便已经辜负了溟沧,辜负上极殿这个位置。”

秦掌门轻叹一声:“你不是不明白坐上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你是太明白了。”

“弟子教师祖和老师失望了。”青年涩声开口。

秦掌门仍旧摇头:“你口中说着令我们失望,心中却并非这么想的。我不阻你签下契书,是因为我知道你心意已决,谁也更改不了。但我却要问你,签下那契书之时,你可曾想过你的老师半分?昔年,你门下弟子折于世家之手,于是你不惜闹得满城风雨,也要报仇雪恨,那你可曾推己及人,替你的老师也想上一想?你七岁拜入正德洞天,你的老师视你如己出,教养你长大,你又是以何报他?他现在就在你身边,去看看他为了你成了何等模样……就算你目不能视,心也一并封起来了吗?”

青年身形颤抖了一下。他睁开灰蒙的双眼,直起身,几番摸索,才终于触到一只微凉的手。

“老师。”齐云天开口低低唤了一声。

孟真人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无声地落着泪,终于只剩一句无可奈何的询问:“云天,你告诉老师,这个位置……当真教你这么累么?”

第633章

【张齐】秋水共长天【633】

六百三十三

阴翳的乌云从天的另一端平推着涌来,昏黑而浓重。天地间明晦不清,龙渊大泽的潮水渐渐开始汹涌,四面奔走嚎啕的风声里,浮游天宫就像是一座吞没了岁月的碑。它已经很老了,却始终不倒。

一重重飞檐傲岸而张扬的舒展着,朴拙的花纹细腻如羽,依着每一座殿宇应有的规制有条不紊地显露出层次。

沿着青玉长阶步步而下,流云自衣摆处争先恐后地曳过,又赶忙着去拥簇那些庄重冷肃的砖石,将这座威严了万载的天宫衬得坚不可摧,高不可攀。

从长阶的尽头极目远望,天地间的一切都小了,整个龙渊大泽仿佛也能尽收眼底。潮水来了又去,观瞻的人也来了又去,但总归是同一片浑俗和光,再过千载万载,都没有什么不同。

金钟声急响,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海天之间。

雨却还在隐忍,迟迟不肯落下。

远处的山高高的,顶着半残的月亮,脚下的河静静的,映着朦胧的人影,可心里始终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张衍走过润而无声的河流,每一步的涟漪都溅起殷红的花瓣。当他俯下身去捞起一捧,花瓣却又重新化作流水从他指缝间溜走了。于是手中也是空空的。

他久久地沉默下去,等着乍分又合的水面重新映出自己的影子,却只看到了一团漆黑中缠着殷红的火。那火仿佛是从他的脚下燃烧到了水里,他向前,火焰也跟着他步步向前,于是身后的花瓣越积越多,在水面上浮了一层红。

是了,他是来找东西的。他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必须得找回来。

沿着河水往前,就能找到。

于是一颗心随之雀跃了起来,水中的火也在摇曳中烧得更旺。

露出水面的礁石被烧出通红的颜色,突兀丛生的枝桠稍微靠近也都纷纷燃做火树银花,四面一时间热闹极了,可他并不喜欢这种无声的喧嚣。他找不到自己丢失的珍宝,他究竟把它丢到哪里去了呢?

话说回来,他视若珍宝的,又是什么?

他忽然被自己问住了,不觉停下脚步,冥思苦想。他跋涉千里,究竟在找什么呢?

一只羽毛光鲜的黄雀始终跟着他,扑棱着翅膀四下徘徊,俨然是跃跃欲试的模样,恨不得随时飞上来啄他一口。张衍并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个小小的烦恼,可是又无法将其忽略,于是伸手想要擒住这个扰人的小家伙。

黄雀惊慌失措地飞走了,张衍这时才注意到,黄雀的口中衔着一朵寡淡的梨花。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像是被一刀切过,猝不及防疼得人眼前一黑。张衍死死按住额头,随即惊觉过来,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水花高高地溅起,乱红纷飞如雨。

追上去,当然要追上去,那是他的东西,谁都不能夺走。

视线忽然凌乱潦倒了起来,他像是踩在水里,又像是奔跑在火中,天与地俱是黑的,他找不到那只需要紧紧牵住的手。他一会儿像是看见了一个眉目稚嫩的男孩在轻叹,一会儿又像是看见了一颗白发金瞳的头颅在嘲笑……还有数不清的声音在跌宕起伏,惊叫怒骂兼而有之。

对,他想起来了,他失去的根本不是什么东西,他要找到的是一个自己绝不能放手的人。

张衍冲出熊熊烈火,那一刻万籁俱寂,眼前只剩下一抹苍青。

那个身影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又像是笼罩在云遮雾障里,暧昧的轮廓似曾相识。

他忽然安定下来,再无焦躁与烦恼,只想牵着这个人的手离开。这是理所应当的。

于是他也真的牵起了那只从袖袍间垂落的手,想要将这个人从朦胧的雾气拉入自己的怀抱,可他带出的却是一具披着青色法袍的骷髅,累累白骨像是被夺去生命的人偶。他奋力追赶,最后拥抱到的只有死亡。

他被不知名的傀儡欺骗了。

张衍松开手,骷髅却不曾倒下,反而用漆黑空洞的眼眶望着他,抬手掏向他的胸膛。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那白骨的指爪轻而易举穿过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心口处空无一物,徒剩下巨大的窟窿。

骷髅的上下颚脱臼似地开阖着,吐露出浑浊的嗓音:“修此道者,天降劫数!”

无名的怒火忽然有了实质,浩浩荡荡烧开一片。大火时而血红时而漆黑,他恨不得将这具冒充的傀儡埋葬在火海里。

不是你,不是你……

张衍只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发疯似地咆哮,那声音时而在烈火中,时而在脑海里。眼前色彩在不断斑斓变幻,恍惚间有人自血泊中挣扎爬起,向他伸出手来

额间忽然传来一点冰凉的触碰,像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吻。浑浑噩噩的思绪陡然被清空,一切纷扰喧嚣偃旗息鼓。

他有些失神地抚上额心,素白的梨花无声落于指尖,又如霜雪般化去。

脚下的河流忽然奔腾而起,以他为中心肆意搅荡,他被幽深的黑暗淹没,又在下一刻迎来天光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