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至此,他略微一顿:“谁料此番与周雍一战,渡真殿主受弟子连累,情急之下竟引得魔相现世,以至在劫关当前之时授人以柄……丕矢宫坛上人心浮动,皆道此乃劫数现世,便连早已与溟沧盟契的平都、还真、骊山三派也随之态度暧昧。玉霄与魔宗六派欲借此事向溟沧发难,但眼下却非是溟沧与之对上的时候。”
秦掌门看着那双黯淡的眼睛,不置一词。
“定界针已改,九还定乾桩入地,溟沧虽纳得万千地气,却独缺一缕开劫机缘。”齐云天继续道,“天时不利则诸事难成,溟沧欲行万载未有之举,领诸派破界飞往天外,更不可行差踏错半步。是以溟沧眼下之困,并不在那魔相根底为何,而在稳住玉霄一系与魔宗六派,方可养精蓄锐,以待开劫之机。魔相之事必须要有人担责,否则溟沧便是腹背受敌,囿于被动。唯有稍作退让,令对手自以为大获全胜,心生懈怠,来日溟沧才能出其不意,成就飞升之事。”
“所以,你便自作主张,要担下此番魔相现世的罪责,要溟沧将你作为罪人交出,以安诸派之心,再定九洲之局。”秦掌门字字如刀,霍然掷下。
孟真人急急开口:“恩师,此事决计不……”
“让他自己说。”秦掌门声音平淡却凛然。
齐云天一口气说了许多,已显露出几分气虚,却不见低头,反是强撑着冰凉的地砖重新跪倒:“师祖明鉴。渡真殿主丹成一品,至法洞天得道,更兼修少清剑术,身负无数神通手段,可谓当世奇才。论及斗法,同辈中未有能与之相较者,溟沧若要开劫,渡真殿主乃是不可或缺之人,无论是何等代价,都必要保之。”
秦掌门轻不可闻地叹息出声,自星台之上一步步走下:“云天,这便是你的答案吗?”
“当年,也是在这上极殿,师祖曾问弟子,若有朝一日,山门存亡与张衍的生死摆在一处,弟子该作何取舍。”齐云天依稀听得渐近的脚步声,随之抬头,“弟子那时便已答得分明,溟沧在上,若舍弃一人,便可保一派安危,那又有谁舍弃不得?”
他依旧沉稳,一字一句皆是坦然:“更何况,为长远计,如今保得张衍,便是保得溟沧,师祖既仍默许弟子上极殿副殿主之位,弟子自当为山门万死莫辞。”
秦掌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跪倒在地的青年,在他面前站定:“你可知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师祖,弟子已是……无用之人,能为山门所做的,也仅止于此。”齐云天笑了笑,话语已有几分沙哑,“还请师祖,成全。”
孟真人大惊,就要伸手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却只见大片大片的血色自那青色的衣袍下绽开,青年身上有无数伤口在崩溃开裂,触目惊心。
第632章
【张齐】秋水共长天【632】
六百三十二
清冽冷淡的光华如低垂的帘幕将内殿重重遮掩,偌大的渡真殿从未有过这般空寂萧索的时候。那些雕梁画栋庄重肃穆得近乎麻木不仁,玉砌的台阶透出一种妖白。
“渡真殿主情况如何?”偏殿暖阁内,孙真人曲指挠着眉骨,低低呼出一口气,看向对面的丹鼎院掌院。
周崇举替一旁静静睡去的秦真人拭去眼角微晕的残妆,沉默半晌,到底给了准话:“先前我同孟真人一并看过,也用了几副丹药,只是这丹药医身,却不医心。我已是尽我所能,至于他多久能醒……”他微微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
孙真人随之默然,支着额头面色凝沉。
周崇举似有所察,连忙低声相询:“可是外间局势不利?此番这样大的动静,只怕玉霄诸派不会善罢甘休。”
“岂止玉霄,如今魔宗那帮子宵小也想着趁机浑水摸鱼。”孙真人冷嗤一声,一不留神将案上一只玉盏捏了个粉碎,随手将玉屑弃开,“梁循义那老贼已是不顾颜面亲上丕矢宫坛议事,要我溟沧给个说法。”
周崇举神色一肃:“那结果如何?我听说秦掌门未雨绸缪,正是为了防着魔宗六派以势压人,齐真人一人难以应付,这才请了阿玉走这一遭。”说到这里,他偏头看了眼自己的结发妻子,更添几分着紧之色,“可是那梁循义仗着自己是凡蜕上真便出言不逊,才将阿玉气成这样?”
“……”孙真人摸了摸鼻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道,“魔教中人一贯卑鄙无耻,你也是你知道的。”
周崇举连连点头,握了秦真人的手腕又把了次脉,愈发忧心忡忡:“阿玉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实在是当年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教她寒透了心……今次这个难关,恐怕不是她能镇得住的,孙真人,恕我多问一句,这魔相之事,最后究竟要如何处置?”
孙真人将手放下,与他对望一眼:“周掌院以为呢?”
“渡真殿主与我毕竟有一重师徒名分,我自然有心相护,只是……”周崇举低头长叹,“我只怕事到如今,无人能护得住他。”
孙真人静了静,转头看着内殿方向,不知想到了什么,摇头一叹,而后站起身来:“冲玄那厢还落着伤,不能没人照看,我便先回长观洞天去了。”
“孙真人先请,”周崇举起身相送,“过些时候我也得送阿玉回琳琅洞天好生修养。”
“渡真殿这厢可需要换人来守着?”
周崇举轻声叹息:“如今谁来守着都是无用。渡真殿主至法洞天得道,取气于天地,我等外物皆已补尽,剩下的,全靠他自身调理。此间的童子阵灵孟真人先前都已是遣了出去,好留一片纯粹之地予他静养,我能在此看顾的时辰也快到了。”
孙真人颔首,与他道了告辞,行至正殿门口时,终是又看了一眼起得无数禁制玄光的内殿。
“张衍啊张衍,你若再不醒,就当真迟了。”
上极殿内,跪倒于星台下的年轻人说完最后一个句子,难掩疲惫地伏下身去,只能靠着撑在地上的那只手勉强维持不倒。孟真人难掩痛心疾首之色却无法相扶,看着那泛乌的血迹,眼眶通红。
秦掌门立于原处,仿佛还停留在方才那段讲述里,既不去看那委顿在地的青年,也不去看颓然无言的弟子,只将目光投往殿外极远的地方:“你要说的,就是这些了吗?”
“是。”齐云天开口已有些吃力。
“既如此,”秦掌门将目光重新落于他身上,抬手间一道金光化作一纸契书符箓飘然而落,“这‘先天一气符’便由你自行处置吧。你身是上极殿副殿主,执掌溟沧诸事多年,对山门法规了如指掌。该如何论罪,又该如何明正典刑……你自决便是。”
齐云天摸索着触碰到那近在咫尺的灵光,反而释然一笑:“多谢师祖恩典。”
孟真人向前踏出一步,再无法保持沉默:“恩师,先天一气符一签,一切处置都已论定因果,再无从转圜!断断不可!”
秦掌门背过身去,抬头望着殿中高悬的“太上无极”四个大字,神色无有一丝变化:“云天,你老师的话,你可听见了?”
“弟子心意已决。”
“好。”秦掌门微微点头,拂尘轻扫,荡开一条水浪横亘于这对师徒之间。
“恩师!”孟真人无力逾过那道法障,惊恸之下几乎顾不得洞天真人的仪态跪地哀求,“恩师,我唯有这一个弟子了,怎可,怎可……”
秦掌门默默阖眼,一言不发。伏跪在地的青年双目无光,以指蘸血的动作却极稳,一字字书于符契之上,最后端端正正签下自己的名姓。
“云天!”孟真人眼睁睁看着那一行行血字成文,直到“齐云天”三字签下,终是落下泪来。
先天一气符随之一分为二,一道钻入齐云天眉心关窍之中,一道重新化作金光蹿起。秦掌门却无意阅览此间内容,只掸袖一挥,将其打出殿外。
所有的哀求与劝阻戛然而止,孟真人茫然地望着那远遁的金光,仿佛一息之间苍老了下去,只默默坐倒在地。
“云天。”良久,秦掌门终于开口,打破了漫长的沉寂。
青年强忍着所有开裂的伤口端正跪好:“弟子在。”
“一切都如你所愿,你当心满意足了吧。”秦掌门依旧背对着他,话语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