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一愣,不知对方为何提起那门中供作闭关死参或囚困重罪弟子的苦寒之地:“小寒界?大师兄他出了何事?”
孟真人的神情让他被某种偌大的不安击中了,他松开手,屏住呼吸等待答案。
“你……于九洲同道面前展露魔相,引来天地剧变,玉霄与魔宗六派以此攻讦你乃祸世劫数,逼迫溟沧将你交出……”孟真人没有看他,只哑声开口,话语近乎麻木,“云天为保山门,为保你……自行领下此罪,说是自己嫉贤妒能,以魔藏秘法戕害于你,然后签下先天一气符,受罚禁锁修为囚于小寒界千年……”
张衍不待他说完,径直奔入大雨之中,向着小寒界遁去。
雨真是前所未有的大,眼前什么都看不分明,天地间好像都只剩下他一人。他勉强辨认着别离峰的方向,荡开那些碍事的雨水杀去。浑身如有火烧,紧握在手的那枚青玉法印却格外冰凉。
大师兄,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还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剑光铺天盖地斩落,别离峰上的界碑连同着黑沉石门轰然粉碎。大雨与冰雪不过一界之隔,刹那间狂风席卷,满目浑浊。
张衍毅然决然闯入这片苍白的地界,直奔最深处的囚地,一路上法力摧山崩岳,所到之处俱是冰裂雪崩。
小寒界极北之地,便是此间九幽寒风的源头,拘押门中重罪之徒的大阵。四方法坛连同大小数千根法柱楔入阵角,法力循环往复,生出至阴至寒的煞气笼罩住当中那座料峭高崖,肃杀而阴森。
“大师兄!”张衍仗着剑光撕开煞气的阻隔,在孤高的悬崖上落定。
他的声音一直传出到极远处,震得每一片风雪都在作响。
可是无人应答,这里静得仿佛根本没有人来过。
张衍低头看了眼掌中属于上极殿副殿主的法印,也不曾得到半点与之呼应的气机。齐云天根本不在这里。
啊,是了……昔年秦掌门便假借囚禁之名保全了牧守山,如今自然也不会当真让齐云天受困在此地煎熬。是他莽撞了,还是先上浮游天宫问个明白为好。齐云天毕竟是溟沧的下一任执掌,掌门真人又岂会允许他做出这等荒唐糊涂的事情?
张衍这样告诉自己。
他就要急不可耐地转身离开,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突兀的东西。
低头一看,雪中埋着的原是一方满是裂痕的棱花镜。棱花镜底下还压着一截黯淡褪色的布条,像是何人衣袖的一角。
第635章
【张齐】秋水共长天【635】
六百三十五
张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两样东西,仿佛是在替它们思考出现在这里的缘故。齐云天一定是离开得太过匆忙,所以才忘记了带上。
他俯身拾起镜子与布条,它们被雪冻得冰冷而麻木,仿佛等待被挖出的这一刻已太久太久。
旧日柔软的缂丝布料褪色得厉害,连石青色的纹理辨认起来都艰难,但张衍知道这就是自己亲手从袖口撕下来的那一段。原来齐云天一直留着……所以齐云天一直留着。
张衍猝不及防笑了一下,他明明已经是睥睨一方的洞天真人,这一刻却忽然做回了那个还需百般为自己计划筹谋的小小弟子。那一年二十岁的自己远没有今日的尊崇强悍,回头看看只觉得不知天高地厚,却连一点跃跃欲试的心思都被人如此小心地珍藏。
他从来都没想过,从来都不知道。
齐云天总是安静而耐心地看着他,与他说着平淡寻常的话语,绝口不提那些被他遗落的过去。于是一切都在默不作声间成了秘密,无论是“我记得你”还是“我喜欢你”。
张衍将那截布条收入怀里,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拿着那面支离破碎过的镜子。
今日的始作俑者早已不复从前的精致玄妙,唯独边角的些许雕文犹见美丽,镜面皲裂的纹路如同被大雪冻伤的疤。它曾被玄蛟抱阳钺斩得支离破碎,后来不知是何缘故,又被勉强破镜重圆。
齐云天曾将这面棱花镜交到他的手上,镜子里的真灵总是说着模棱两可的话,仿佛嘲笑,又仿佛悲悯。他却只嫌她聒噪。
张衍抬手擦去镜面上的冰雪,却忽然脚下一陷,跌入一片迷坠。
梨花的冷香迎面而来,这一次再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梦境,他真的回到了“花水月”中的小界。
青石小路无声蜿蜒,素白梨花四面纷飞,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只觉得有雨落下。
红衣女童抱着膝盖坐在树下,轻声哼着不着边际的调子。她眉目稚嫩得不谙世事,长发披散委地,身上肩头满是落花。
她自顾自摇头晃脑地清唱,中途意识到有人走近,便偏过头,痴痴傻傻地笑了起来:“你是来陪我玩的吗?”
张衍停下脚步,看着那张姣好无邪的脸:“是你。”
女孩换了个方向继续偏着头:“你是谁呀?”
“大师兄呢?他在何处?他去了哪里?”张衍大步上前,漫天飞花都被他一身气势震开,“你……”
女孩被他吓得不轻,惊得跳了起来。她抱着怀里的玉匣,踩着一簇又一簇花枝慌慌张张地逃走了。张衍匆匆赶上,却被乱花迷眼。
他大袖一扫,荡开那些纷乱的雪白,余光倏尔扫到一抹熟悉的青色,立刻转头追去:“大师兄!”
他的声音响彻这片天地,却不曾惊动那个立于满树梨花下的影子。
齐云天未曾束发,背对着他,张衍大步上前去拉他的手,掌中却骤然一空。他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穿过那片虚无的影像,而“齐云天”却只抬头看着那个坐在梨花枝头的女孩。
女孩的神色全然不似方才那般懵懂,笑语晏晏间风情潋滟:“你喜欢他,是不是?我都看出来了。那你们就更不应该离开‘花水月’了。在这方小界里,阴阳混沌,虚实相生,真假并济,可一旦出去了,这里面发生过的一切于你们而言,就都做不得数了。你们什么都不会记得,什么生死与共同甘共苦,可就都作废了。”
“前辈似乎误会了什么。”张衍听着齐云天平静开口,“我对我这位师弟……张师弟是个人才,我也着实很看好他,若是换了往日,必是一枚称手的好棋子,我自然也属意好生栽培。可惜,我这师弟心思也多,笼络起来确实也棘手得很,总归要用些手段,才能让他在等危险难测的地方替我卖命。前辈修行多年,难道不知,皮肉交合,有时未必是情之所至,不过也是点惑人手段罢了。”
张衍一愣,还未待他看清,那个影子便蓦地散了。
他茫然四顾,才发现齐云天的身影随即又出现在了另一处。这一次,他甚至还看见了“自己”。
“自己”被安顿在树下沉沉地睡着,而齐云天正坐下身,与面前的女孩耐心开口:“我受同门师弟之托前来魔穴救他,本是无心之举;但今日我决意要带着他一并离开此处,却并非只是因为同门之托。”
女孩这才点头,又聒噪地说了那许多关于祭炼法宝的话,张衍一句也不曾听进去,只出神地看着那张停留在过去的脸。
“你不会忘的。祭炼了‘花水月’的你,是不会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的。会忘记的,只有你师弟一人而已。”女孩又露出了那样依稀讽刺的笑容。
齐云天却仍是淡淡地,在棱花镜上书写下自己的名字:“那样也好。”
那样也好……好在哪里呢?张衍向着那张脸伸出手去,却又在即将触到的瞬间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