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事童子郑重应下,不敢拖延,忙召来飞驾的仙鹤前去通传法旨。
齐云天阖了阖眼,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心思不确切地浮着,着落不到踏实的地方。身后上极殿内仍旧灯火通明,只是再过多少年,也照不亮前路。
他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去,三千年前的溟沧,哪里有齐云天的容身之处?眼下的自己,用着别人的身份,却仍是做着曾经做着的事,分不清变与不变,那么区别又在何处?意义又在哪里?
他抬起头看着这片天与地,终是按捺下全部心绪,一步步走下长阶。
芳信岛的宫观之中,张衍仍独坐在凉亭里,审度着棋盘。
忽然间,一道清光无声穿廊而过,飞落到他的掌中。张衍展开一看,纸条上是齐云天一贯端庄雅致的笔迹,上书“经罗书院”四字。
他眉头微皱,思索一番有些不得其解,但还是将字条一揉,匿了行迹往经罗书院赶去。
白日里他于齐云天已是定下,若要绝了秦清纲对这门婚事的指望,一切的关键只怕还着落在四代掌门身上。只要能教四代掌门以为,秦清纲与玉霄早已暗通款曲,则此事决无可能。为了以防万一,他二人也约好谨遵眼下各自身份,暂不碰面,以免横生枝节。
因着心中挂念,不过几息之间,他便已抵达无涯浮洲。
经罗书院素来人迹寥落,寻常弟子多是挑拣了想要的典籍折返自家洞府钻研,不会停留太久。除却此间的执事童子,几乎难见他人影踪。齐云天会选在此地见面,必也是有所考量。
张衍在观星楼顶层落定,齐云天果然斜倚着阑干,支着额头在此小憩。他的膝头搭着一卷摊开的玉简,其上蚀文明灭,不可捉摸,好在垂落的小笺上留着书名。
《太初见气玄说》。
“大……”他原想出声唤他,想了想,终是收了言辞,只在齐云天近旁坐下,借着半明半晦的光亮看着那张沉睡的脸。
“若有下一次,莫再这般陪我冒险了。今次不过是坠入前尘往事,无伤大雅。他日人劫,若遇上生死存亡之时,你为渡真殿主,我为上极殿副殿主,岂可双双尽折,动摇山门根基?”
“那就请渡真殿主答应我,将来无论身在何时,发生何事,都要守住本心,不嗔不动。”
“三重大劫当前,溟沧有意破而再立,一门道统兴衰尽在我等,断不可有半点闪失。所以……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
张衍没有惊动他,只在观星楼四面布了禁制,等着他醒来。
不多时,阳光一点点蔓了过来,朝露自飞檐一角跌落,飞鸟自在地掠过长天。
齐云天皱眉睁开时,见着初晨的光景微微一愣,随即看到了身边的张衍,不觉一笑:“何时来的?”
张衍留意到齐云天眉宇间那一点还未来得及掩饰的落落寡欢,自然而然地握了他的手:“才到不久,见你睡得沉,便没有叫醒你。你不约我一见,我原也是要去书予你的,你让我打听的事情,已是有着落了。”
齐云天揉着眉心打起精神,专注地听他说起正事:“如何?”
“你走后,我召来别院的童子,他得了些好处,便什么都说了。”张衍看着他,“你眼下顶替的这位荀长老,乃是四代掌门首徒的徒孙一辈,因常年跟随侍奉在掌门身侧,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素来只与门中几位位高权重的洞天真人往来,待下更是严苛,在弟子间的名声可不算好。”
齐云天微微点头:“情理之中。”若这荀斯远常年于上极殿侍奉,又能左右逢源收买人心,挣得一份人望,岂会无缘那掌门之位?
“只是这毕竟不过是弟子间的一点评价,若要应对四代掌门,只怕还不够。”张衍又道,“上极殿那厢怎样了?”
齐云天闭了闭眼,目光随之冷郁:“出了点岔子。”
“他发现你……”
“若是对‘荀斯远’这重身份起疑,倒也罢了。”齐云天摇了摇头,抬眼望着他,“四代掌门已是闭关,决意暂不理会这门亲事。”
张衍心中也是一惊,于玉霄之事上,这位四代掌门素来利落果决,当断则断,所谓的“暂不理会”,倒似有几分想要从长计议的意思:“他莫非想答应结亲?”
“起先,我也以为当是万无一失,四代掌门对玉霄的野心早有提防,言辞间也颇见厌恶,谁知后来,竟忽然改了主意,还道了闭关。”齐云天手指收紧些许,“我碍于身份,不能多言多问,但指望他明文回绝玉霄,只怕是不成了。”
张衍有些纳闷:“他与你说了些什么?”
齐云天的目光落在他与自己交握的手上:“说了不少,其中一桩解了我长久以来的疑惑,还有一桩,却是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张衍有几分意外。
“一星三曜之术。”齐云天涩声开口,手指握得更紧,“当年,周氏之女招你为婿,以鸳盟窃你气运修行,乃是周阳廷为了修炼一星三曜之术,有意布置为之。若他此术得逞,你不仅此生无法入道,更有百般罹难之祸,甚至于无有来世。若……”
他还未说完,便落入迎面而来的怀抱。张衍稳稳抱住了他,安抚过他的背脊:“宽心,我得一无名道人指点,入溟沧修道已近八百载,他没能得逞。至于与玉霄之仇,人劫时自当讨还回来。”
齐云天靠着他的肩头,沉默地咬住嘴唇,半晌后才松口:“你可知,就只差这么一点……”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张衍吻着他的侧颈,低笑一声,“若说鸳盟,我与你当年在中柱洲已是重新订过,还是说,大师兄觉得要补一份洞房花烛才算数?”
第五百四十二章
五百四十二
齐云天回抱他的手在中途稍微一顿,但终究还是无声地环过他的腰背。
张衍惯然地吻过他的耳廓与鬓发,大约是更替了身份的缘故,齐云天身上卸去了一贯的凛然与威严,更像是年轻时候在玄水真宫清修时的样子,端静而温文。他当然不至于在光天化日行那等荒唐之事,更何况眼下他们深陷幻境,身份各异,还是当谨慎持重小心行事,只是齐云天的默许来得教他有些意外。他扶着齐云天的肩膀,偏过头一看,才发现这个人竟是在走神。
“大师兄?”张衍低唤了一声。
齐云天仍是静默不语,只手上发力,将他整个人抱得更紧。他的拥抱温暖而颤抖,像是藏着千言万语,却又一字也不肯吐露。
张衍迎着愈发明亮的阳光抬起头,四周润而无声的光影有种莫名的寒沉。这里的一切再如何逼真,也只是早已过去的虚景,唯有他们才是真实的。这感觉似曾相识,在过去的某个瞬间,他们只有彼此可以拥抱。
眼前飞快地闪过某些荒芜而残缺的画面,像是碎掉的镜子映出光怪陆离的幻象。
有某种尖锐的嘲笑回荡在耳边,直直地就要往心底扎去。
膝头玉简忽地滑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惊动了拥抱的两人。
张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恍惚,略一定神,那些残影随之灰飞烟灭,一颗心猛然震动后又平静如常。他抚过齐云天的长发,故意道:“我与你说正事,你可是又想到别处去了?你若不答,我只当你允了。”
齐云天回过神,这才有些尴尬地意识到张衍说了些什么,低咳一声,抬手稍稍挡过眼前,将一切多余的心绪掩去,松开手直起身时,已是如常模样。他捞起那玉简,摩挲着书名,赶紧岔开了话题:“在想这个。”
“好端端的,如何想起看这等妄言?”张衍自他手中接过玉简,草草看过几眼,“你方才说,四代掌门解了你一桩疑惑,莫不是于此有关?”
齐云天背靠着玉栏,望向远处暖意融融的楼阁水榭,淡淡道出一语:“以气化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