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要立威,便由他去折腾,那个位置可不是凭一族之力便能坐得稳的。只是颜伯潇想拿玄泽洞天门下做筏子,却是打错了主意。”齐云天淡淡一笑,将朱笔投入笔洗,“瀛岳已入玄泽洞天闭关参玄,三百年内,无掌门谕令,旁人不可搅扰。十峰山那边,该如何回复,你当心中有数。”

周宣自然领会其间深意如今秦掌门闭关,掌门谕令拿捏在谁手中自然不言而喻,颜伯潇此番想要借玄泽洞天立威,实在是自讨苦吃:“是。颜首座既这般声势煊赫,请动掌门谕令想必也不是难事,待得法旨一下,玄泽洞天门下自然无有不从。”

齐云天笑了笑,也知他这些年往来于浮游天宫悟出了几分腔调,无需自己如何嘱咐也能自处合宜:“去吧。为师不日也将闭关,若还有何事不决,便去请渡真殿主拿主意就是。”

周宣倒不意外这句嘱咐。早年他得了齐梦娇的嘱咐,一直暗中留心自家恩师与渡真殿那一位的关系,见两人貌合神离,各自存了几分提防忌惮,心中颇有几分忐忑。但时日一久,又渐渐窥出几分不一样的门道。需知齐云天的忌惮,那就是一把将出未出的刀,说不清那日便冷不丁地见了血。而渡真殿那一位,竟能屡屡踩着刀尖为常人所不敢为之事,那才当真是艺高人胆大。

他又是一拜,心悦诚服地退了下去。

齐云天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过了良久才收回目光,将心思转回祭炼神水禁光一事上。

此物祭炼之法乃是太冥祖师所传,其中最为要紧的一味外物,便是那涵渊重水。

似自己昔年元婴三重境时所御使的玉清道水,一滴不过穿障裂石,洞天之后加以打磨,方才有分山撼岳之威。泓深洞天送来的浮都玄水与之大同小异,虽养炼时日更久,但毕竟缺了一分真水纯粹。

而涵渊重水有别于一般法水,此物乃是天地孕育,曾经散落于四海之间,哪怕只一滴,也足以震碎一方洲陆。后有西洲修士为了镇压大妖,便将其四处寻来,结为一层壁障,诸法难破。

只是若要取得此物,便需得先灭杀其间妖物,此事非是一人可为,何况自己如今坐镇溟沧,亦不可轻举妄动。

他斟酌片刻,心中对于门中诸事自也排出了一份轻重缓急。丕矢宫坛溟沧毁契后诸派人心浮动,变数颇多,待得局势稍稳,与玉霄两相僵持之时再行此事也不迟。至于眼下,先以手中已有之物炼出上乘的禁光法胎才是要紧之事。

齐云天收了案上文书站起身来,出得天枢殿后不过一息便已回转了玄水真宫。自得成洞天以后,这里他已鲜少再回来了。

龙鲤已是送走,如今的碧水清潭静得有些荒芜。关瀛岳闭关,周宣外出理事,偌大的洞府寂寥无人,唯有北冥真水随他一并走过那些浮桥与回廊,像是紧贴脚步的影子。他一路目不斜视,穿过三生竹林,终是来到了天一殿前。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

齐云天静静地望着这里的一殿一泉,目光中带了几分自嘲的笑意。

他抬手一挥,破去自己当初设下的禁制,一步步登上台阶,时隔多年后再次入得此间。

第五百一十五章

五百一十五

殿内的每一寸砖石连纹理都是熟悉的,那种久违的昏暗如潮水般压来,让人心神恍惚。

但这恍惚也不过只有一瞬,手指抠着砖石缝隙沁出的血早已干涸了许多年,那些浓烈锋利的情绪几乎都燃尽在了过去。无论是痛不欲生的苦,还是咬牙切齿的恨,都仿佛成了记忆里极为遥远的一角,不再被轻易想起。

齐云天在圆池边坐下身,手指缓缓点过水面。轻描淡写溅起的涟漪忽地荡开一片朦胧天地,梨花纷扬如雪,簌簌而落。

“啊呀!”

红衣黑发的女孩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动,连忙把自己藏入了梨花繁密的枝头。

齐云天笑了笑:“是我。”

女孩小心翼翼地从花枝间探出半个脑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怯生生地眨了眨:“你?”

齐云天收敛了一身法力,向她招了招手,并不意外她的茫然与懵懂:“忘记了也没关系。过来吧。”

女孩有些迟疑地皱起眉,将他反复打量。

齐云天耐心地望着她,不曾催促。

最后女孩终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不速之客,踩着半空四散的花瓣轻巧落地,来到他的面前坐下,身后红裙逶迤:“你是来陪我玩的吗?”

“恩。”齐云天并不否认,抬手抚过她的发顶,放出一缕恰到好处的灵机探查她残缺的神识尽管以玄水真宫的水汽灵机养炼了多年,但对于法宝真灵本身的修复依旧来得杯水车薪。就算自己靠着大法力修补“花水月”,勉强重塑了对方的法身,那些被杀伐真器所伤的灵根到底还是毁了,只余下反复的遗忘,与日复一日的痴傻。

女孩并没有察觉到他眼中的悲悯,抑或说她根本无从理解这种情绪,只听着面前这个人肯定的答复,露出欢喜的笑容:“那我会记得你的。”

齐云天点点头,替她将散乱的碎发拨回耳后:“好啊。”说着,他招来几道水流,让它们化作奔跑的异兽,雀跃于树下。

女孩顿时将他抛诸脑后,只管去追逐眼前的惊喜。

齐云天站起身,让她随心所欲地嬉闹,自己则沿着青石小径一路往前,最后在偏僻的角落找到了掩映于碎花下的玉匣。因着附着了禁制的缘故,此物终归经得起摔打把玩,藏在落花间,像个安静的秘密。

水流乖觉地托起玉匣,送到他手上。齐云天在接过的一瞬间便察觉到上面禁制曾被人解开,尽管再次密封时对方努力地模仿他的习惯,可惜到底力不从心。他低声笑笑,摇了摇头,揭去那一层属于关瀛岳的法力,按上玉匣表面时手上却终是一顿。

长久地静默后,齐云天终于还是没有将玉匣打开,只反复摩挲着那玉质的棱角与切面,珍重至极,偏偏又相敬如宾。

他知道,玉匣里面存放着一种名为“过去”的东西。

像是早已凋零的花,早已燃尽的火,东去了便再不西回的江河,斩断了便再无从头来过的因果。

年少的时候,总是太执着于已有之物,以为只要把握住哪怕一星半点,就算是与天争命,所以在失去的时候才会一败涂地。如今一颗心千锤百炼,也总归窥出了几分无得便无失的道理。

只是啊……

“为什么不打开呢?”清脆的声音发出疑问,齐云天转过头,发现女孩正仰头,满是疑惑地望着自己,“是不好玩吗?”

“因为,”齐云天微微抿唇,笑得平静而浅淡,“这里面的东西太重了些。”

女孩更加茫然地皱起眉,踮起脚尖固执地从他手中夺过玉匣,似想求证什么一般摇来摇去,最后百思不得其解地发问:“有多重?”

齐云天也不介意她的无礼,指尖点在玉匣表面,重新齐了禁制,轻声作答:“重于一切。”

“‘一切’……”女孩偏过头,“你是说,这个东西比你自己还重要吗?”

“当然。”

“原来这样重……”女孩摇头晃脑地喃喃自语,抱着玉匣的姿势顿时有几分郑重。但随即她又有了新的问题,振振有词,“那你为什么不要它了呢?它一直被丢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来接它呢?”

齐云天先是被问住,随即一笑,俯身摸了摸她的脑袋:“太重的东西,带着总是不好上路的。”

女孩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是太累了吗?”

“或许……只是这条路太远了。”齐云天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