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真人默然片刻,搁了手中的杯盏,稍稍垂下头:“今晨懒睡的时候,我梦见大师兄了。”

沈柏霜一怔,登时噤声。

“大师兄问我,阿玉,可还好吗?我听着心里难过,便与他说,不好,没有他在的溟沧,怎么都不算好。然后他就和从前一样笑了,摸摸我的头发,教我有什么委屈都可以与他说。我想了想,便又觉得其实也没那么多不好,哪怕从前觉得周崇举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如今久了,竟也觉得都挺好的。”秦真人轻声开口,说得极是专注,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梦里,“他说我可以像从前那样胡闹一点的,我若能开心,他看着也会很开心。我本想与他说,他若还在,那才是最开心的,可还没说出口,便惊醒了。”

“师姐,大师兄已去很久了……”沈柏霜到底还是小声提醒了一句。

秦真人未曾恼火,只默不作声地转头看着远处,静了许久才开口:“我知道,他已经不在很久了。除了溟沧,除了你们,都什么都不剩了。”

“骊山派那厢,你可想好了?”

天枢殿内,送走了一并议事的霍轩,张衍终于得了与齐云天单独说话的机会。

齐云天支着额头坐于案前,一页页翻着面前的文书,沉吟半晌后才道:“以你所说,丕矢宫坛上,玉霄已是网罗了魔宗六派,补天、太昊、南华三家也与之狼狈为奸,如此,留给溟沧的选择已是不多。骊山派虽不及别派道统久远,但胜在有玉陵祖师坐镇。若不能为我所用,也断不能给玉霄以可乘之机。”

张衍居于下首,知他思量的必不止这些:“你是在想,先前那周佩之事,骊山派究竟知道多少?”

“玉陵祖师此人,虽是小宗出身,但以其修为之深,飞升外界不过迟早之事。若能在人劫之前将其送走,溟沧也可少一桩后顾之忧。”齐云天轻吁一口气,“你说得不错,今日之事后,玉霄只怕更要坐立不安,骊山派态度暧昧,同样是他们的心头大患。由他们供玉陵祖师飞升,于我溟沧只会有利无害。”

“可你瞧着并不是放心的模样。”张衍起身登上玉台,来到他的面前。

齐云天不置可否,任凭对方握住自己的手指:“其实你也很清楚,此法虽可借玉霄之力送走一个麻烦,但同样,会使骊山派承玉霄之情。”

张衍明白他的意思:“骊山派曾经有恩于你,所以这些年你也一直肯给她们几分薄面。但若骊山派当真与玉霄结盟,你待如何?”

“……”齐云天阖上眼,平静作答,“灭。”

“你心中其实分明不想。”张衍低头看着他,“或许也未必会走到那一步,骊山派若识时务,自然分得清谁才是最好的依附。”

“如今多事之秋,变数迭生,已非是能全盘谋算之局……我等计划得再详尽,最后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齐云天微微点头,就着他手上的力量站起身,“除却玉霄,北冥妖修之事也需早作打算。时候不早了,你先回渡真殿去吧,剿杀妖部之事若是筹备好了,我会寻你再议。”

他就要绕过玉案走下高台,却忽地被一股力道拽回案前。

卷宗散落了一地,背后是案几冷硬的桌面,身上是张衍陡然迫近的气息。

“……渡真殿主。”齐云天虽是被摁倒在案上,但到底不曾丢了一贯从容的气度。何况张衍的力道来得恰好,固然不讲道理,却也极有分寸。

张衍一手撑在他的身侧,俯身与他对视:“大师兄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齐云天笑了笑,故意道:“门中事务繁多,若是偶有遗忘,还请渡真殿主见谅。”

张衍轻咳一声,低下头,吻过他的侧颈:“那小弟只能设法让大师兄回想一二了。”

齐云天稍微仰头,想要提醒他一两句体统,却被咬住了喉结,只能低低喘息出声。

“恩师,九院报上来几桩俗务亟待处置。”殿外忽地传来周宣的禀告。

“……”台上两人动作一僵。

“大师兄,这是第几次了?”张衍抵着齐云天的额头,没有起身的意思。

齐云天干咳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臂:“大劫将至,门中事务繁忙,还请渡真殿主见谅。”

张衍挑了挑眉。

“今日之事,改日再议。”齐云天只得又道。

张衍倒也没有硬来的意思,齐云天入主上极殿后便忙于俗务,他亦是清楚的,只是当下仍觉得天公不作美:“从前还能与你多待些时候,如今竟是越来越难了。”

齐云天本要撑着案几起身,闻得此言,手上动作不易察觉地一顿。

“是啊,真是艰难。”他笑了笑,说着模棱两可的感叹。

第五百一十四章

五百一十四

张衍出了天枢殿,忽闻方尘院来报,言是先前的残柱已是彻底祭炼完毕,只待以大法力送入天上,养成一片世外天地。他召了景游与自己同往方尘院,远远便见地火天炉四面百鸟来朝,更兼一片灵光流转,仙气缥缈。

“拜见渡真殿主。”方尘院掌院得见那玄气遮天的法相,当即携了一众弟子前来相迎。

张衍略一点头,褒奖几句后将他们摒退,以免稍后法力动荡误伤旁人。

他立于云头俯瞰着地火天炉中那一截早已不见本来面目的残柱随着法力与禁制的养炼,那些高山流水早已浑然天成,更兼宫阙高悬,飞桥横渡,规制已不输一方洞天福地。齐云天曾与他有言,此物既是他从天外带回,只管自行处置。

张衍凝神片刻,将法相彻底撑开,一时间四周风雷涌动,飞岩乱滚。随着他心念一动,那几乎可与小半座渡真殿相比的残柱像是从地面拔出一般缓慢而起,与他一并去往极天之上。

如此耗去足有一日,他才终是将残柱送至九重天上,定于虚空边缘。

张衍于四面重新起了禁制,以免极天之上的罡风毒火摧毁此间灵机,转道正殿时,见殿前高悬的匾额空无一字,才忆起此方天地尚未赐名。

他思量片刻,心头忽地一软,索性以指代笔,在那匾额上留下“天青殿”三字。

浮游天宫外,一道接天玄水牢牢镇住四方,免去了突如其来的诸般动荡。直到那摇晃之势彻底休止,齐云天才撤了法相,往天外观望了一眼。

“恩师,方才那是……”周宣问得谨慎。方才他入殿禀告俗务之时,震荡忽起,哪怕他也算见识过大风大浪,也不觉骇了一跳。

“无事,不过是渡真殿主随手施为。”齐云天继续翻阅起手中卷宗,“先前与你说的那几件外物准备得如何?”

周宣在心中感慨了一下这“随手”二字,随即郑重道:“皆已是按恩师的嘱咐备好。只是那涵渊重水门中无有,世家的韩真人听闻此事,着人送来了一份浮都玄水,不知恩师以为如何?”

齐云天斟酌片刻后不置可否,只点头道:“韩真人有心了,你清点一份丹玉送去泓深洞天,代为师谢过。”

“是。”周宣稽首应下。

齐云天将案头几分俗务一一批过,自觉他必还有其他事未曾禀告:“还有何事都一起说了吧。”

周宣连忙道:“也非是什么大事。只是新晋十大弟子首座颜伯潇方才于十峰山召集诸人议事,三道诏令连发到玄水真宫,关师兄却不知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