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如今观之,吕真人修为虽则远胜当年,心境却似有几分变化。”齐云天知晓对方的脾性,对这份沉默不以为意,只继续说道。
“齐真人有何来意,不妨直言。”吕钧阳良久不语,最后终是挑明。
齐云天对他的直来直往不过一笑,目光落在那简陋的石台上:“掌门师祖命渡真殿主带真人回山,自然不是为了教真人在此荒废余生的。”他看进那双澄明通彻的眼睛,话语平静,“吕真人天资不俗,只因受限外物止步元婴三重境多年,已是蹉跎了不少寿岁,如今门中暂定,也是时候该一窥上境了。”
吕钧阳与对面这个笑意温和却也难以捉摸的上极殿副殿主对视片刻:“齐真人当还有未尽之言。”
齐云天低眉一笑:“我辈修道,修行之余仍需修心。外物缺之可补,机缘乏之可候,但若心中那一线未曾迈过,始终困于囹圄,那才当真是寸步难行。”
“齐真人是想说我心中有障?”吕钧阳仍旧淡然。
“齐某不过是外人,所能得见的,也不过是一些肤浅表象。”齐云天耐心开口,“吕真人虽道途多舛,但身处此地,亦能不动不嗔,可见道心稳固。只是这稳固之余,又仿佛带了几分对世情的嫌恹,想必是有郁结之处。齐某敢问一句,可是因为昔年晏真人身故之事,不得释怀?”
吕钧阳身形笔直地端坐着:“那是恩师自己的决定,恩师既是无悔,身为弟子者也自是无怨。”
齐云天注视了半晌:“我此番前来,一则告知真人机缘已至,二则为拜会昔年故人。吕真人若不嫌齐某交浅言深,有些话何妨一说?”
洞外的风雪声时远时近,洞中温泉奔涌,流淌着暖意。
“或许是有一事。”就这么又沉默地对峙良久,吕钧阳终于再次开口,“齐真人所言不无道理,大约我正因这一线之阻,以至心头蒙尘。”
齐云天并不出言搅扰,只等着他的下文。
吕钧阳抬起头,注视着洞窟中嶙峋的石壁,细数上面的裂纹,直到此刻都是沉稳而镇定的:“我曾失去过一个人。那个人与我年少相识,日日相处,分明心性桀骜,却屡屡在我面前伏小做低。道途莫测,聚散无常,此本自然之理,不该困于其中。其实此事并不时常想起,但我若放下……”他皱了下眉,神色终于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我断不可能放下。”
齐云天安静地听罢:“吕真人所言乃是人之常情。有些事不常想念,只是因为留的疤太深,揭起来太疼罢了。”
“齐真人似有所指。”吕钧阳的目光落回他身上。
“寿岁渐长,于别离之事已见得太多。生死来去,初时只觉血色惊心,久而久之也就惯了。”齐云天的笑意让人觉得有些遥远,“吕真人亦经历过门中内乱之时,竟还堪不破么?”
吕钧阳闻得内乱二字,一时不语。
“吕真人的意思我约摸懂得。纵使见惯生死之事,但失去心中之人,到底是痛在心底。不肯放下,是因为还不愿失去得彻底。”齐云天说得极缓。
吕钧阳看着他:“渡真殿主尚在,齐真人如何有此感慨?”
齐云天听他提起张衍,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神色安然:“有些东西,不曾失去未必就是真的得到,或许只是从天意中偷得的一星半点,他日自当千倍百倍地加以偿还。”他说至此处,随即便轻描淡写将话题带了过去,“吕真人心有牵挂,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大道再远,终不至迷途。既不愿放下,那便去往高处,静待故人重逢之日,亦无不可。需知生死何其玄奥,《太初见气玄说》亦曾传与天争命之法,我辈纵使修行千载,只怕也难窥其一二,又何妨候之勉之?”
吕钧阳细细咀嚼这一番言辞,目光微动,忽觉一身气机都涌至一处,叩开尘封已久的窍关。他思绪宁静,当即也感悟到自身变化他二人虽不过随意攀谈,但一些旧年沉疴到底随之淡去几分。
他站起身来,向齐云天打了个稽首:“多谢齐真人指点。”
齐云天随之起身,拦了这一礼:“吕真人客气了。三言两语,不敢妄称指点,乃是吕真人心绪已临此一线,这才能破障而出。掌门师祖有言,真人心性澄明通透,万千搅扰,亦不过云烟过眼,一时不悟,乃是为大彻大悟。外物之缺稍后便有弟子送来,待得真人境关将至,便可入上极殿灵穴修行。”
说罢,他便与吕钧阳拜别,就要散去法身。
“齐真人。”吕钧阳忽然开口,注视着那半虚半实的背影,“我昔年曾于齐真人在外偶见一二,彼时亦曾见齐真人与渡真殿主虽无今日道行地位,却相交甚密,可谓亲近。为何齐真人话语间,却隐有悲沉?”
齐云天不曾回头,只仿佛笑了一下:“吕真人方才说自己有过年少时的相知之人,我亦是如此。那时虽已称不上年少,但有些事情,确实是初遭。如今想起,对比今日,或许是得而复失,又或许是得不偿失。如此而已。”
他言尽于此,拂袖间身影渐淡,随即再无痕迹。
第五百零五章
五百零五
鸿烈陆洲,十峰山。
望星台钟声遥响,回荡于山门内外,十大弟子已到了大半,静待此番参与大比的后辈闯阵破关前来。如此又过去一个时辰,日头初升,云中霞光抖落山头,十大弟子首座陈枫这才示意左右焚香设案,请得门中洞天真人。
高天之上,忽有玄光明灭,异象陡生,众弟子得见此景,便知是洞天真人已到,纷纷下拜。
霍轩于高处得见此景,心中感慨,不觉一笑。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些弟子中的一人,远观洞天真人法相便已是心生敬畏,更觉道途邈远,不容疏忽。他代世家余下几位真人看向居于主位的齐云天,后者点了点头,霍轩这才出声免去下方弟子礼数。
今次大比,世家诸真齐至,师徒一脉到场的唯有齐云天与沈、朱二位真人,因着双方这些年有意避免争斗,虽是分居两侧而坐,面上也算是一团和气。
“启禀诸位真人,此番大比弟子皆已齐至,不知可否开始?”陈枫又是一拜,于下方请示。
霍轩自然不敢擅专,转头等着齐云天示意。
“不急,还有一人未至。”齐云天端坐于云水榻上,身后虽不见真水法相,却隐有波涛浪潮之声,周宣低眉顺眼地侍立在后,把自己当摆设。
朱真人居于最末,抬了抬眼皮,却只敢在心中嘀咕。除了琳琅洞天闭关,在座十大弟子背后的洞天真人皆已到场,也不知齐云天是要等谁。
这疑惑不过片刻便有了答案,众人沉默间,一道玄气迢迢而来,深幽浩荡,在齐云天下首的位置上落定,显露出一个黑衣道人的身形与众人见礼。诸人纷纷起身还礼,口称渡真殿主。
“大师兄。”张衍单独向着齐云天点了点头,在他近处落座。
齐云天笑了笑,转而看向霍轩:“人已齐毕,便教他们开始吧。”
霍轩颔首应下,与云间降下法旨,示意陈枫与裁正长老一并主持大比。
世家几位真人自张衍到场后,笑得便不再那么轻松,面上更存了几分着紧之色。唯有颜真人一派冷淡,膝上横着一截青竹,仿佛事不关己,只示意侍奉在身侧的那名年轻弟子为自己添了杯茶水,与他絮絮说了几句什么。
“渡真殿那一位到此,莫不是此番也意在十峰山的位置?”萧真人见他这副模样,只得稍微倾身,转而与一旁的杜真人暗自议论。
杜真人神色凝沉:“昭幽天池门下后辈众多,当年便有人曾放出风声,说有意十大弟子之位。渡真殿那厢若真动了这个心思,我们也奈何不得。”
“稍安勿躁。”韩真人以目示意他们暂且沉住气,“横竖首座之位我们已是有所准备,余下的静观其变就是。”
萧真人心中仍有几分放心不下,瞧了眼颜真人身边的那个青年,到底还是将目光转向下方的大比。
“那是微光洞天收的新弟子么?”张衍也是瞧见了那个与颜真人眉眼有几分相近的青年,侧头向齐云天问道。
“此子唤作颜伯潇,也为十大弟子之一,乃是颜氏的嫡系族人,如今在微光洞天门下修道。”齐云天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十峰山中的局势,此时正是一名后辈在与韩氏的弟子讨教,道行勉勉强强,想来也只是为搏洞天真人注意罢了。
张衍了然,旋即还是有些奇怪:“既是十大弟子,如何不去自己的峰头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