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随着意识的逐渐复苏开始在四肢百骸蔓延,整个人像是要被粉身碎骨一般。那些填注自己身体的力量太过庞大蛮横,犹同千刀万刃加身。

然而他却不肯再沉沉睡去,识海里一片翻江倒海,他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捉住一点支撑自己清醒过来的力量。双目火辣辣地作痛,他疯狂搜寻着可以让自己挣脱这片虚无的字眼,最后终于吐露出了两字。

“……溟沧。”

对了,他身是上极殿副殿主,为了山门道途,为了万载大计,他需要这些灵机。他心甘情愿来到此间领受这一切,将来的某一日,也自当偿还。这样的念头让他振作,让他有了摆脱束缚的头绪。

可是一颗心仿佛仍是死的,被冻住了一般不肯跳了,于是血液渐渐失去了温度,整个人就要陷入荒凉中去。

除了溟沧派上极殿副殿主,自己又是谁?

他被一道锁拦住了,却始终找不到开锁的钥匙。他不愿这样掉头折返,只依稀感觉到有人来寻他了。他得去到那个人身边。

那个人有他看不分明的一张脸,不是意外的相遇,而是故人久别重逢。

“不用害怕,这一路我会陪着你的。”

“我会陪着你的。就算你的朋友都成了你的敌人,我也会一直都在的。”

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不离开呢?

“你与那魔气主人并无缘分,以此维系,纵使心神相连,亦不过饮鸩止渴。你若真有足够的决心,便该知道,何为当断则断。这是为了溟沧,也是为了你自己的道途与性命。”

“有得,必有失,此乃自然之理。”

失去……是的,他知道的,他的一生中,好像总是在重复着得到与失去,可每每得到分毫,失去时便要变本加厉。

不,有一个名字,有一个人,是不一样的。那个名字蛮横地杀出重围,滚过舌尖,涩苦而滚烫。

“张衍!”

齐云天蓦地睁开眼,被那个脱口而出的名字点燃了识海。某种冰封的悸动在身体里复苏,他清楚地听见胸膛里那颗脏器挣扎着跳动起来。

一声沉冗的长叹自灵穴最深处响起,像是呼啸而过的风。

张衍只觉得四面八方的水势陡然一寂,某种无形伟力铺展开来,将那些失控的水浪尽数压服,让它们以最温顺地姿态归位。他并未如释重负,反而屏着呼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暗含禁制的水瀑。

有人携着碧波清水缓步而出,招展的青衣上龙纹鳞爪飞扬。他此刻是这四方之水真正的主人,再多惊涛骇浪都要向他俯首称臣。

“大……”张衍上前一步,那一声呼唤却断在中途。

诚然,眼前这个人,有着与齐云天一般无二的面孔,一般无二的气机,就连那临水而立的姿态都如出一辙,可他这一瞬间,偏偏有些认不出这个人。他专注地打量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最后与他目光相迎。

那目光褪去先前的空茫,重新有了光亮,却不知为何来得有些陌生。

齐云天立在水浪起伏的阴影里,一样安静地与他对视。

一时间谁也不曾率先开口,灵机的涌动逐渐趋于平稳,那些翻腾的浪潮也开始褪去,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线光亮徐徐展开,让他们将彼此看得更加清楚。

明光蔓过面前时,齐云天微微扑朔了一下眼睫,似还不大适应突如其来的明朗,某种鲜活的情绪在他眼中生动起来。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些什么,整个人便猝不及防被面前的男子拥抱入怀。

“……渡真殿主。”他没有回应这个拥抱,却也不曾推拒,只以清淡的口吻报以得体的称呼。

张衍却没有松手的意思,他毫无保留,毫不顾忌地拥抱着他,寻求着某种心安。梦境里一次次茫然无解的失落终于在此刻被填满,他只觉得心满意足。

“听你这么叫我,我就知道,大师兄果然还是大师兄。”他微微一哂,竟也有了与他说笑一句的闲情,“刚才你那个样子,就像是不认得我了一般。”

齐云天缓缓闭上眼,感觉到身体在这个拥抱中逐渐恢复温暖:“渡真殿主为溟沧立下荡荡之勋,岂有忘怀之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张衍挑了挑眉。

齐云天稍稍拉开同他的距离,并不多逗留于这个拥抱。他的目光越过张衍,望向更远处的云水:“渡真殿主说笑了。”

张衍低下头,更近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此番闭关……”

他说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齐云天周身的气机岂止是恢复如常,甚至还远远胜过他先前的法力。自齐云天得成洞天尚不过两百年,对方竟已是入得象相二重境。这闭关的短短七年之中,他究竟是如何在灵穴里哺入如此磅礴的灵机?张衍虽心中困惑,但比起这些细枝末节,他更在意此刻齐云天是否无恙。

“有劳渡真殿主挂怀,此番闭关,幸得祖师庇佑,一切顺遂。”齐云天似明白他的未尽之语,淡淡答复,“这多时日,有劳渡真殿主看顾溟沧。”

张衍也知他闭关出来最关心的莫过于门中之事,便也暂且按下旁的话题:“溟沧自是面上一片太平,只是你那徒弟……”

“瀛岳?”齐云天目光微动,转而看向他,“他怎么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张衍并未答话,只静静看着他,最后转头敲了敲眉骨:“果然,你早有准备。”

光影淋漓洒落,照亮齐云天唇角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他不紧不慢地从张衍身边走过,徘徊在周围的流水拥簇成廊桥为他开路:“谈不上什么准备,只不过对于老朋友有足够的了解罢了。”

他顿住脚步,回望了一眼禁制又起变化的水瀑,目光迟疑片刻,终是又落回张衍身上:“闭关太久,只怕周雍兄的那盘棋也下得寂寞。”

“我看他确实是太闲了。”张衍略一扬眉,“大师兄既有意应他这一着棋,我倒想看个热闹。”

齐云天神色平静而淡漠:“与玉霄之局,不在一朝一夕,待得人劫一起,自有以神通手段说话的时候。不过眼下,是合该投桃报李了。”

张衍依稀咀嚼出几分深意,笑看远处一片天光:“你已投下了饵食,自然也会准备好捕鱼的网。”

“看来在我闭关的时候,发生了不少事情。”齐云天依旧不动声色。

“骊山派来人了,要见见吗?”张衍并不直接回答。

齐云天不置一词,继续沿着廊桥走出这片天地,目光幽沉。张衍知道必有下文,随即跟上他的脚步。此番闭关,齐云天入得象相二重境,气机更见浩荡浑厚,得百水朝宗之象,再非先前气虚乏力之时,只怕不日也将辟出自己的一片洞天之境。

这分明是件好事,但他却莫名生出一种隐忧。

“昔年,玉陵祖师于燕凉山开得骊山派,根基不稳,于东华洲难以立足,只能仰仗大派相帮。”齐云天娓娓与他说起旧事,“彼时,溟沧与玉霄皆是相中了这步棋,于是各自派出门下不少后辈前往骊山派,充作弟子之数,也指派些许小族前往骊山派四面安居。玉陵祖师承蒙两派之恩,是以行事中庸,也时刻约门下,莫要轻易卷入别派纷争。”

张衍若有所思:“然而魔穴现世,地劫已开,人劫也将不日而起,却是没有多少机会留给她左右逢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