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漫不经心地一笑:“说到当年外派之事,玉霄到底操之过急。当时吴族主事,有意借骊山派之力压服周族,于是遣送弟子的同时,竟还派了几名元婴境界的修士享骊山派一门供奉。需知那时,玉陵祖师也不过才至元婴三重境,哪怕心中不服,面上也需得道一声多谢。到底是目光短浅了些,无怪乎被周雍弹压得翻不了身。”
“话虽如此,但骊山派究竟与谁一心,犹未可知。”张衍目光冷定。
“是啊,犹未可知。”齐云天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指尖,“玉陵祖师若迟迟拿不定主意,他日便由我溟沧替她做个决断也好。”
他的话语里带着张衍所熟悉的,某种含而不发的锐气。
“至于眼下,”齐云天捻了捻手指,“饵食入水太久,却不知还在否?”
“大师兄可想过,若是饵食被鱼叼跑了,岂非得不偿失?”张衍微微皱眉。
“只要诱来了鱼,便也算是不错的饵食。”齐云天却不甚在意,淡淡应道。他走出几步,眼见离开此地的禁制就在前方,忽又记起一事,看向张衍,“说起来,你可曾……”
“什么?”张衍难得没能跟上他的反应。
齐云天嘴唇动了动,却到底一字未说,最后只是按了按眉心,如释重负地自嘲一笑,摇头向外间走去。
不过是灵穴间一些记忆错乱的虚影,那个与自己孩提时相遇的,又岂会真是张衍?
自己那时的那般模样若被对方看了去,才真是……
齐云天一路踏着云水回返天枢殿,遥遥便可见周宣携着关瀛岳在殿外恭候。
“弟子恭迎恩师出关。”二人得见那“上清天澜”的法相于天边乍起,连忙一拜到底。
他的目光在关瀛岳弯曲的脊背上稍稍停留片刻:“无须多礼,随我进来。”
周宣听着齐云天那熟悉的口吻,心中忽地有些忐忑他方才正在玄水真宫处置俗务,忽见龙渊大泽异像迭起,便隐隐猜到或许是自家恩师功成出关。这自然是一件好事,只是与他而言也多少有些麻烦。
他暗暗看了一眼身边的关瀛岳,心中一叹。
关瀛岳自齐云天出关后,神色便有几分显而易见的紧张,虽则一再努力克制,但拢在袖中的手仍有几分颤抖。
齐云天步上高台,于案前坐下,扫过一眼险些要堆到地上的卷宗:“为师闭关之时,门中如何?”
这“如何”二字当真是一门学问。周宣心中品了品,大是叹服既问得化繁就简,又问得高深莫测,该怎么答,又需答些什么,委实需要斟酌斟酌。
一些非齐云天处置不可的事,自然是要禀的,至于一些早已被渡真殿那一位决断了的事,也不可不提。只是这“提”,又不能说得太过直白,以免犯了自家恩师的忌讳。譬如,要是说“恩师闭关时,门中诸事皆有渡真殿主处置,一切妥当无恙”,这便是大大的不可,极有可能……
“启禀恩师,您闭关之时,门中诸事皆有渡真殿主处置,一切妥当无恙。”周宣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关瀛岳已是打了个稽首,耿直作答。
“……”周宣一噎,默默打了个寒噤,欲哭无泪。
“哦?”齐云天随手翻看着一本文书,也不抬头,只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周宣深知,自家恩师越是不动声色,便越是可怕,连忙想要提醒关瀛岳莫要再触齐云天的逆鳞,然而后者却还在老老实实地继续往下说道:“渡真殿主处事公正周全,门中弟子俱是敬服,请恩师放心。”
“……”这倒霉孩子没救了。
周宣心中忐忑,在出言圆场与明哲保身之间掂量了一下,只觉得若当真惹怒了恩师,想要保全自身必是妄想,还不如出言缓和一二。于是他赶紧在关瀛岳再次开口前将话头接过:“眼下确有一事,骊山派明真人出使溟沧,有心想与恩师叙旧,问候一二。”
“正是,听说渡真殿主也曾召了明真人说话。”关瀛岳跟着应和了一句。
第四百六十五章
天枢殿内一时间寂静得有些微妙,周宣只觉得掌心都腻着汗,甚至不敢抬头看高处自家恩师此刻的神色。
关瀛岳显然也后知后觉到这片突如其来的沉默,眨了眨眼,没有贸然出言打破。
齐云天不置一词地将文书又翻过一页,纸页翻动的哗啦声莫名的有些锐利,周宣听着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关瀛岳三言两语几句话,几乎字字都是在逮着老虎须在薅,原以为七年过去这小子能长进些,没想到作死得变本加厉。
关瀛岳为渡真殿那位说的好话,换种听法,那便是“大权独揽”“收买人心”,更勿还有论私交骊山派这种若是有心,怎么怀疑都不为过的举动。
话说到如此地步,他只得一心开始思索如何虎口拔牙地抢救下关瀛岳,至于关瀛岳和周佩之事,更是不敢再提。
“甚好。”齐云天将文书合上,搁置一旁,端然的眉眼透露不出丝毫情绪的起伏,“如此说来,溟沧有渡真殿主,委实是一大幸事。”
关瀛岳听着这话仿佛也咀嚼出几分不对,一时间不敢吱声。
而齐云天面上并不见多少怒意,只多看了他一眼:“看来七年不见,你不止修为长进了不少,心思也多了许多。”
“恩师,弟子……”关瀛岳悚然一惊。
“或者说,你是觉得比起为师,渡真殿主倒更合适这个上极殿副殿主之位?”齐云天轻描淡写地开口,三言两语间锋芒凛凛。
关瀛岳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连忙跪下:“恩师,弟子并无此意!何况,何况渡真殿主乃是不慕权柄的秉正之人,恩师实在不必如此猜忌……”
“这么多年,我倒是替渡真殿主养出了个好徒弟。”齐云天微微一哂,“做我齐云天门下弟子的这些年,当真是委屈你了。”
周宣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实在没法继续装死,忙不迭地上前一步,企图力挽狂澜:“关师兄,你虽是恩师门下唯一的亲传弟子,但也不该如此犯上,顶撞恩师,恩师又岂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说着,他又向高处一拜,恭敬道,“启禀恩师,关师兄毕竟年纪尚浅,一时糊涂,听了门中有些弟子饶舌,就对上三殿妄加评论,实则连渡真殿都不曾如何去过,又哪里知道渡真殿主究竟行事如何……这般人云亦云,实是不该。弟子也会着令正清院好生肃清那些背后妄议之人,以正门风。”
“你倒是很会替他开脱。”齐云天目光转向他。
周宣却被这一瞥压得膝盖一软,立时跪下叩首:“弟子不敢。”
“好好学着。”齐云天最后看了眼关瀛岳,终是接过了此事,略一摆手,“罢了,退下吧,去请明真人明日到月斜楼小聚,我有事与她一叙。”
周宣如蒙大赦,连忙领命,牵了关瀛岳的袖子与他一齐告退。
直到彻底走下天枢殿外的长阶,周宣才终于感觉那令人芒刺在背的寒意在逐渐褪去,稍稍松了口气。
他回头看了眼跟个小媳妇儿一样跟在自己背后的关瀛岳,再多的恨铁不成钢都化成了一声长叹:“你啊你,你不是一贯对渡真殿那位极是推崇吗?你可知你今日那番话险些就要酿成大错?”
关瀛岳神色登时有些紧张:“师兄为何这么说?我只是,我只是如实答话而已。”
周宣觉得他的慌乱有些莫名其妙:“你说的虽是实情,但这般直白地说出来,却只能适得其反,定为恩师不喜。若非是今日恩师听说你与渡真殿并无什么往来,他老人家定是要问罪于你的。”
“这又有何罪?”关瀛岳微微皱眉,“实话实说,在恩师眼里也算过错吗?”